我即含坛

　　老隽族尕雅部，荆氏师字辈第七子，御封金顺伯爵长子，荆绡荆师锦。
　　荆绡坐在金制镂空太阳纹红玛瑙吊椅上，吊椅悬在木梁中央，铺着熊皮和一层天丝，摆着三两个拿羊皮缝的软枕。
　　他手中捧着一块黄花梨木，雕成绣球一般的鬼工球，镂空自然神秀，最细最尖的刀修工细微之处，地上覆了一片轻细的木灰和碎屑。
　　那不知是什么的玩意，漂亮的紧，间隙处有些难清理，用银丝包圈，吊个碎玛瑙，像是刻意而为。
　　屋内光线昏昏，带着寂寥的颓丧，充满临终的静谧和压抑。这全因为光线。
　　阳光是棕橙色调的，把一片晶蓝的屋内晒得暖和松软，犹如宫里的巧手宫女织了皮布子，展平妥帖地铺下来。
　　这院子冬暖夏凉，冬日不觉得酷寒，哪怕像如今凛冬，北风呼呼。
　　“呼……呼呼……”荆绡轻轻吹拂。
　　吹去浮尘和木屑，荆绡把刀搁下，把那绣球似的玩意儿放在一个垫着软垫的木盒子里，随手一拨，盖上盖子，从吊椅上下来。
　　荆绡点了盏灯，走到院内东南处柴门，这里直走到后院的厨房，但向北拨开杂草是个竹门，竹木门高大沉重，钥匙就在荆绡手里。
　　黄铜的钥匙插入锁孔，清脆的一声响，门被风吹开，重重摔在两边墙上，咣一声。
　　金顺伯爵府的二子院就通着筱斋，那座极为暖和的古楼，打本朝以来就荒弃了。但里头野草横生，长到人腰腿高，开着零星野花，南墙还有一片叫不上名字的黄花，保存着最温存的模样。
　　筱斋原先是杂用的，一层很高，中央有个光秃秃的银色祭坛，很大，很亮，高度大概到荆绡大腿。花纹瑰丽，镂空端的是古朴厚重的风格。祭坛中央是一块温润的玉石，能折射光线，照亮整个一楼。
　　荆绡叫它“含坛”。
　　也是荆绡的院子建起来后，那扇门就被重启了，不似话本子里写得幽寂可怖，反而色调明朗，很是漂亮。
　　人迈进去，红狐裘被扔在地上。这里很暖和，金橙的日光毫不吝啬地照着这一片。荆绡喜阳，此处宛若仙境。
　　循着往日习惯，荆绡抬腿走上石阶，走到一半，突然回了下头。
　　第四阶的石头碎了，荆绡换了块垫在那儿。碎石没处理，踩上去总是乱动的，荆绡却没再管过。
　　但刚刚上来，很是稳当。
　　荆绡退下来，蹲身去看，碎石都被扫到一边，底下添了湿土，更加稳固。
　　这里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荆绡微微惊异，几步轻快地上去，推开木门，吱呀。
　　中心祭坛如旧，木格如旧，荆绡搁在桌底不加掩饰藏匿的银票细软也一个不少。
　　按理，门没锁着，人如果进来，看见钱物，不应该不为所动。
　　摇摇头，摇去杂念，荆绡拉开窗边的纱帘。
　　“唔……有些脏了，拿去叫夭娘洗洗。”荆绡够着将纱帘摘下来，卷了卷，扔在一旁。
　　那边早堆了一大摞，什么桌布椅垫，纱帘布绸。荆绡看见什么脏了往那儿扔什么，每每挡住路了才拿去给扶着浣衣理物的李夭娘去洗。
　　每每夭娘会用别样的眼神看着那堆玩意儿，像是要寻死。
　　忽的，一片金黄的败叶打在荆绡脸颊上，他笑了声，两指夹走树叶。荆绡趴在窗户边，弯腰，在低矮的窗户外的泥土地上把叶子竖直插进去，末了还用食指什么似的点了两下。
　　煞有介事。
　　荆绡很享受与各式的活物呆在一块，常有人说，花啊草啊算不得活物，但荆绡却与它们过得很高兴欢喜。
　　枯叶和绿叶不一样，死狗和老狗也不一样，爱他们怎么说，世人的嘴，黑白还能说出金银来。
　　他奔到外头已经枯衰的几株树前，捡起枯枝败叶，去旁边的小礼泉里掬了捧水，粗略地涮了一遍，然后湿着手跑回祭坛边上，坐在坛边，把那些枝叶放在上面。
　　含坛上渐渐干涸的水，见证了天的昏沉。
　　荆绡没挪过地儿，就坐在坛边，拿旧纱帘一拽一丝的线把枯枝败叶绑起来，又是一株极小极小又充满死气的金黄小树。
　　月亮起来了，月华照进来，被那温润的玉石折射到整个一层，无需点灯，银白银白的，很亮堂。
　　荆绡揪着某一枝干上，那与树枝大小粗细完全不同的枯叶吹。
　　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过去，把刚编好的物件又洗了，插在真树下。
　　小的可怜。
　　忽的，筱斋的正门发出不堪重负尖锐声，接着就是门被拉开，藤蔓被撕扯拉裂的声响。
　　筱斋闭了数十年，正门是石门，上头用各种染料画笔勾勒刻画的花纹早已被雨水落雪冲刷得凌乱缺失，斑驳陆离的光影每每照在上面，都给人永远不可能打开的错觉。
　　荆绡也试着推过，打不开，因此理所应当地认定打不开。
　　骤然打开，荆绡神色陡然一转，由原本的放松惬意变为了冷凝。
　　他裹紧狐裘，走向门口，背对门沿站着，整个人挡在墙壁后面，左手五指扒着门框，樱红的指腹被压得泛黄泛白，目不斜视，盯着眼前的、殿内的陈设。
　　是谁？
　　荆绡想着，于是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
　　进来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衣着繁华的少年。
　　少年扫了自己一眼。
　　荆绡觉得有些丢人，假装正背对门口干什么，也偷偷打量究竟怎么推开那门的。
　　是人都打不开吧？
　　少年仿佛能读心，住了住，看着荆绡沉默了会儿，微微颔首微礼，才迈开步子走进去。
　　荆绡回礼时，看见少年袖脚上的豁口，被刀剑划的。
　　两人都一言不发。
　　少年拿了纸信，坐在含坛上看。荆绡没进去，蹲在外头打理院子。
　　待得天边微亮，荆绡惊得抬头——天要亮了。
　　他连忙搁下东西，扯起赤红的狐裘，轻快地跑了。
　　少年瞥了一眼，也往天边瞄了瞄，但他也不急，反而拿了个破葫芦舀了些水，沾沾笔，用荆绡用剩的墨写了纸信，插在荆绡鼓捣的那棵树的枝干上。
　　他又把扔在地上的各种脏了的纱帘啊垫子啊拢了拢，抱在怀里，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