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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她的朋友。”
秦成玉敲门的时候,心里是忐忑的。她离开家乡读书,寒暑假打工实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郑余了。
“是哪个?”
郑余家倒还是从前的样子,平房泥土地。奶奶中气十足问了一声,从后院小门探出身来,脚边一只黄毛鸡仔踱来踱去。见她上下打量,秦成玉连忙说:“奶奶,我是成玉呀,前几年跟余姐回来住过的。”
“伢长开了,差点儿没认出来。你来找郑余?”
秦成玉点头。
“她好早就嫁人家屋里去了,找她做什么?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
秦成玉听见她嫁人,心脏都停跳了一瞬间,努力让自己不露出异样,干干地咽下口水:“谢谢奶奶,我这几年都在外面,想找余姐聚一聚,她以前照顾我,我都记得呢。”
她跟在后面进了屋,听见陌生的手机铃声响了半晌也没人接,于是说:“要不我去找她好了,我去找她也是一样的。”
“不知道她干什么,天天的这么忙,接个电话的功夫也没有。你往东边,到那个刘本里。她婆家就在那。”
秦成玉记下了,再说几句谢谢,骑上车朝东走。
村口的空地上聚着几个聊天的老太太,她便作出笑眯眯的样子,过去打招呼:“阿姨好,我想问问郑余家在哪儿啊,我是她妹妹,刚从外地回来。”
她们却一副并不熟悉这个名字的样子,讨论起来:“哪家媳妇姓郑?”
“新接的媳妇好像没吧,他们家那个是不是姓张?”
“……有一个,镇上开超市的刘胜家里媳妇,姓郑。花二十万的那个。”
秦成玉抿了抿唇。
郑余爸妈一家子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她觉得呼吸都带着刺痛,为他们把郑余当成货物用个好价钱卖了,为郑余在她错过的这些时间里经历的一切。
秦成玉顺着她们指的位置找过去,身后的议论的话语渐渐随着距离消散。
“……烈的很,一砖头把人干破头……”
大门敞开,一个男人正在堂屋吃饭。
秦成玉尽力维持平静的情绪:“你好,请问郑余在吗?”
那个男人斜着眼瞥她,露出怪异的笑:“你找郑余?你谁啊?”
“我是……”
她顿了顿。她是谁呢。
她并不是她的亲人,更不能算恋人。
“我是她的朋友。”
“她爸妈都没来过,你又是哪门子朋友。”他站起来,走到墙角,踢了踢放在那的方形盒子,“无所谓了,你要找她,她就在这。你要不要直接给她拿走了?省得我再费劲,还得找个地刨坑给她埋了。”
秦成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眼前花了一瞬。
“……她怎么,死的。”
“你不知道啊?淹死的呗。坝上泄洪,就她一个淹死的,运气多好,给我赔二十万。贴心!怕我吃亏!她命这么贱,临死也算做了件好事——”
砰——
秦成玉紧紧攥着洋锹的柄,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口腔里都是血的气味,腥味,锈味。愤怒像一团火将她点着了,烧掉了她的理智。她高高扬起手,再次举起洋锹砸向这个男人。
砰——
血溅起来了。
砰——
他的头埋在碗里,流出的液体和饭菜混在一起,很脏。
“儿!!你这个疯子!!!”
好像起风了。
颈上的重击伴随着疼痛和凉意,她倒在地上,看见个老头子在号啕大哭。
余姐。
秦成玉轻轻念着那个很久没有叫出口的称呼。
余姐。
-
“小秦!发什么呆呀!”
秦成玉猛然站起,她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还在公司,桌上摞着高高的文件,小山一样。
“快点做啊,我们这个很着急的,后天就要了。”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话。
她重生到了两个月前。
秦成玉觉得不可思议,又忍不住笑起来。不管是因为谁,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谢谢。
她胸膛起伏,心潮澎湃,笑容很明媚,对催促自己的同事说:“我不干了。”
同事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了。”她笑了笑,“我是学校不好,专业不合适,这也不代表你们能拿我当廉价劳动力随便使唤,试用期拖几个月最后跟我说不录我。我是不够优秀,但我也是人。我不干了。”
秦成玉已经顾不上看周围人的反应了,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在下楼的电梯上买了最近一趟回乡火车的票。
大坝泄洪,按地势说能淹死人的地方并不多。村里对刘胜一家并不熟悉,他们应该不常回去。在镇上开超市。她想到老头子的脸,觉得自己应该认得他。
镇子并不大,地势低的地方开设的平价超市的老板……
秦成玉想,自己或许知道去哪里找郑余了。
她没有多少要收拾的行李,狭小的出租屋里其实也放不下多少东西。
坐上火车的时候,秦成玉产生了一种身为骑士的错觉。七百公里的距离,太漫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郑余。
秦成玉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农村家庭大都不爱送孩子上幼儿园,父母们私心觉得教不了什么东西又费钱,郑余和秦成玉的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但她们能从那时候就一块儿长大,其实是因为各自的巧合。
郑余大秦成玉一岁,却和她同级。她母亲生下她后生下一个女儿,因为计划生育送人后,又打了一次女胎,终于历经千辛万苦为她生下个弟弟,一家子都待在医院守着有二两肉的宝贝疙瘩,没有空闲照顾她,于是幼儿园成了托儿所一样的去处。
而秦成玉的远房小姨那时候正巧在当老师,家里正盖新房,她住在幼儿园,整天像个小魔头一样欺负人,跑来跑去,到处捣蛋,有花不完的精力。
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人,小秦成玉第一次见小郑余,就觉得她好看,皮肤白,眼睛亮,睫毛长。家里带的瓜子塞给她,小郑余问,你为什么要给我呀?小秦成玉说,我不会剥,你帮我剥。郑余从小脾气好,麻雀舌头一样的瓜子仁剥了许多,被秦成玉一口全吃了,她又掏出糖,说是奖励,要送给她。
这件事后来被郑余提起过很多次,郑余会笑着推她,说你是小皇帝吗,替你剥瓜子再给赏赐。
秦成玉就嘿嘿地笑,撒娇说余姐给我剥糖纸,余姐帮我拧瓶盖,余姐帮我包书皮。
余姐,余姐。
“余姐……”
秦成玉走进小超市,玻璃柜台里面目可憎的刘胜正在打瞌睡,她放轻脚步,转了一圈,发现一个拴上的小门。
心跳如擂鼓。
她拉掉插销,打开门,光沿着她的轮廓挤进逼仄的杂物间,女人坐在墙边,长发垂落,半掩着五官。
郑余被锁在这样的囚牢里。她终于明白郑余为什么会死。
汹涌而来的洪水是可以躲开,可她被关起来活活淹死在这个逃不出的地方,甚至于,直到她火化,一手带大她的奶奶都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二十万,她意外死亡的赔偿金,又怎么有她的一条命重。
秦成玉的眼眶发热,酸意从喉咙涌上来,她伸手去碰她的脸。
郑余下意识避开的动作很大,让秦成玉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泛起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痛感,郑余的视线穿过发丝落在秦成玉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忽然凝固了。
秦成玉努力扯出笑,虽然郑余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这个笑应该不算好看,甚至一点儿都不自然,她也不要在重逢的时候掉眼泪。
她比划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握着郑余的手腕从这里离开。
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郑余没有一丝挣扎的意思,和她一起在街道上奔跑,直到秦成玉没有力气,喘着粗气缓缓蹲下。
郑余轻轻叫了她一声:“成玉。”
“感觉身体素质都变差了,我体测八百米跑了五分钟……哈哈哈……”
“成玉。”
秦成玉抬头看她:“余姐,我好想你呀。我好想你……真的,真的好想你,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头发长长好多,还是好看。”
郑余用右手抹了抹她的脸,她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我也想你。看见我不开心吗,怎么哭了。”
“我没有吧。”秦成玉嘴硬,站起来踢踢腿,“余姐,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跟我去苏州,不要回来了。”
郑余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却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也不回答她。秦成玉说:“那个刘胜欺负你。”
郑余笑了笑:“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呢。我已经嫁给他了。”
“不能和他离婚吗?我们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
“余姐,我求你了,你跟我走吧,你跟他们待在一起会死的。”
郑余叹了口气。
“成玉,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她们四目相对,秦成玉眉心已经皱成小麻花了,“心碎了的、快要忍不住哭出来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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