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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玄序
“姜家那贼子,竟也称了帝。”
“小声些,不要脑袋了?”接话那人用袖子掩住笑意,“不过谁说不是呢,还打着什么清君侧的名头,原先上面那位可是她亲姑母啊。姜家满门忠烈,老丞相的身后名,都教她毁了去。”
“咱老百姓管谁坐在上面呢,”一位老农挑着扁担,边走边说,“只要能让我们吃得饱饭,我就认她是个好皇帝。”
半生过去,帝王立长安最高的城墙之上,回首来时路,方觉物是人非,一枕槐安。
·
正值玄序,苍山负雪没青松,几笔轻描淡写,便勾勒出粉砖黛瓦的痕迹,宛若洒落在宣纸上的淡墨。
雪覆京华,一色天地。
不及未时,车轮碾过长安的碎雪,侍女唤了声听,在姜殊身旁耳语。
“女君,便是这里了。”
马车停在了巷囗。
清瘦的手拂开挂着坠着饰穗的车帘,姜殊着焦月的琵琶袖立领短袄,宽肩苏绣折枝并蒂莲的长衫比甲,帷帽掩面。
蜷缩在墙角的人们小心的抬头看她,既惧怕又带着几分贪婪的欲色。
侍女似有所觉,将剑从剑鞘中抽出几分,打消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
“咳咳。”姜殊怀中藏了个掐丝珐琅缠枝菊的袖炉,却还是冷的厉害,她用手帕掩住,低声咳嗽着。
她此番走过京都的街巷,是为探查灾情。
眼下看到这些人的眼色,才恍然发觉姜母清廉,没留下什么,这身衣裳在她们看来算不得华贵,已经是两年前的旧衣了,穿着却还是有些惹眼了。
这些因天灾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在大昭最繁华的都城,不仅难以讨得一口热食,连御寒衣物都没有,怎能不艳羡?
她吩咐侍女们买了些吃食,一一分给佝偻着身形的乞者。
这施舍下的点点善意,也许很快会泯灭在寒风里,但她并不在乎,只希望当下能帮助到这些流民。
只是未曾想,她尚未步出那条狭窄的巷弄,便看见了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乞丐,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夺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儿手中那点珍贵的、赖以生存的食物。
一人之力,怎能撼动世情?
“住手!”手抱长剑的侍女冷然道。
中年乞丐身形一顿,收住了手。她原也是个清白人家的,若非这场大雪压塌了她家的房子,她的父亲还蜷缩在破庙等着她这一口吃食,否则她有手有脚,怎会来当这乞丐?
姜殊不能谴责那个为了活命,不得不抢夺粮食的中年乞丐,亦不能怪罪尚且弱小,不能守护吃食的小乞儿。
看头发污脏,恹恹模样,她半蹲而下,朝墙角蹲在墙角的乞儿招了招手,温声道:“孩子,过来。”
她用方帕沾了雪水,帮乞儿细细擦去脸上的血迹,理了理和血结成一块的发丝。
擦干净后,姜殊转过身,将食盒里的包子递到瘦小的孩子手里,“拿好,这是给你的。” 孩子将馒头揣在怀里,止不住地鞠躬,呜咽着用手比划,表达谢意。
是个风聋的孩子。
姜殊叹了一声,试着用手背探过乞儿的额头。
烫。
天这般冷,让她待在这里,这乞儿绝活不下去。
姜殊当机立断,要带这小孩回去。
多年后苏梧仍记得,那清瘦的身影似一截韧竹,在风声中傲然挺立着,落下一句,“今日午时,可在慈济堂各自领一碗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芙芷早在门口候着了。
她手里拿着件漳缎的织锦松鹤斗篷,边说着边细致地帮姜殊系着扣带。
“芙芷,今日可有人来访?”
芙芷怔了一瞬,缓下手中的动作,抿唇道:“没有,府上一切安好。”
“只是雍王遣人送来了请柬,邀请女君参加三日后的诗会。”芙芷替她捋平了衣的褶皱。
“诗会?”姜殊回到小楼,芙芷将请柬递过去。
她接过雍王的请柬看了一眼,随手丢到一边去,反唇相讥。
好一个曲水流觞,群贤毕至的诗会。
有人为了几两碎银,卖身葬母。
国库空虚,连宫里的娘娘们都缩减了衣食,而我们的好殿下,雍王殿下——白玉床上枕黄金。
一掷千金,只为在这寒冬,抱得满园牡丹一处开。
这般荒唐奢靡之举,何其荒谬?
姜殊抚着额头,眉宇间透露出一丝疲惫,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沙哑:“芙芷,你先去瞧瞧那个孩子,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母亲,如今的大昭,还是姜家誓死守护的大昭吗。
她不知道。
芙芷看着姜殊,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是,小姐。”
她轻声回答,步履轻盈,将门阖上。门扉与门框的接触,几乎无声,只余下一丝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被室内的寂静吞噬。
芙芷是家生子。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家主和大小姐的去世,家中能主事的女人都相继去世,一连串的打击让姜家一蹶不振,让旁人看尽了笑话。
女君唤姜殊,小字蕴玉,这两年挺着病弱之躯站了起来,撑起了支离破碎的姜家。
她不敢言,今日是裴家公子与大小姐的婚期。
那裴家惯会攀炎附势。
姜家如日中天时,恬不知耻攀上来做亲家。
如今见家主病逝,大小姐死在战场上,她们便要来退婚。
呸,不要脸。
姜殊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清丽的容颜。
她的目光落在这片尚未完成的奏章上,不知怎的,总觉得不甚满意。
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活生生的场景,姜家主不敢想。
北疆的战事吃紧,国库却空虚,今年的粮饷都发不下去。
积雪压路,断桥残驿,商旅滞停,粮食供应吃紧……百姓一年辛苦都化成了泡影,赈灾粮却不知道了哪位大人的兜里。
这绝非京都独一份的悲剧,而是燕京十二洲的缩影,她不敢想,遥远苦寒的西域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姜家远在姑苏,文臣武臣都为大昭竭尽了心力,连她尚未落冠的大姐都死在了疆场上。
姜家这一代的女儿,只余她一个姜蕴玉。
父亲跟她说姑母的猜疑,要她这辈子做个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就好,她孤身在长安,听从父亲的话,一忍再忍。
可高位之上那人还是起疑心,几次三番试探,真要博个君夺臣夫之名。
她的亲姑母啊,说什么求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如今甘心当那傀儡皇帝,从前的种种誓言都忘了去,溺死在温柔乡里,两耳不闻前朝事。
姜殊想放肆一次,为这些百姓尽一份力,她将家中值钱的玩意儿都卖了去,散去了大多家仆,良田铺子都换成了粮食,遣镖局分批送到边关去。
这次上奏的折子,也是要将这个问题直直摆到朝廷之上。让那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窃禄蛀虫们,不得不正视她们所食之禄,是平素她们所轻蔑的黎民所供。
而这些百姓,就快要饿死在这个冬天里!
姜殊连咳了几声,脸上施了几分薄红,她紧紧攥着那只陈情的笔,向上苍祈愿。
愿此雪,知晓人间温情;
盼着京城百姓仓廪满,家中父老炉火暖,安然度此寒岁……
良久。
姜殊半合上茶盏,抿了一口。
暗侍现出身形。
“吩咐下去,在慈济堂旁施粥济药。”
随着姜殊话落,影子随之消失。
“咚咚。”敲门的声音响起。
“进。”
嬷嬷得到应允走进来,目光地落在姜殊眼下淡淡的乌青,将镖局寄来的信递了过去。
她声音慈爱:“女君,小楼长烛一夜未熄,您昨儿熬了一宿?”
嬷嬷名唤姜阿满,姜殊幼时,便多得她照料。
“您来了。”姜殊闻声有些诧异,还是就着嬷嬷的话解释道,“昨晚就熬了一会儿,这奏章是明日的朝会要用的,未完成我总也不太放心。”
“女君,昔日在姑苏,您便日日勤学,如今身至长安,主君远在千里之外,难以时时照看,您更须自珍自爱,保重身体。”
姜嬷嬷眼中满溢慈爱,状作嗔怪:“否则,少君他日到长安,见您有所不适,定会责怪我未能尽心照顾。”
少君正是指姜殊那儒雅的兄长,姜殊在家人面前,总归未脱稚气,怕兄长怕的紧。
“嬷嬷,我顾得住自己。”姜殊忙向嬷嬷保证,“不过镖局这差事儿,我不是交给了风吟,怎么来的是嬷嬷你。”
嬷嬷这才想起:“我真是老了,怎么就忘了呢,这次来,本就想告诉女君,风吟的事。
昨日我去取药,正巧见风吟受了伤。府中的医师正在给她上药,要她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我就擅自作主,让她先行休养数日,我来照料女君。”
姜殊扶着她的身子:“怎会怪罪你擅自做主,我当多谢谢你。只是还要麻烦您代我慰问一下风吟,让她安心休养,不必急于起身。
嬷嬷轻声回应:“女君放心。”
姜殊接着问起那日收留的小乞儿的情况。
“对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和芙芷都照料着呢,那个孩子啊,可怜得紧,府医去瞧过了,说是身上的其他伤没什么大问题。”
阿满嬷嬷话语中满是怜惜:“就是那孩子的耳朵,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许大夫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慢慢吃些补药,配上针灸药浴什么的,等日子长些,或许能听到。”
姜殊叹了口气。
“嬷嬷,这孩子也劳您多费心。”
嬷嬷点头应允:“女君放心。”
“最是谢谢嬷嬷你了,早些下去休息吧,您上个月风寒才好。”
嬷嬷应道:“女君说的是,那老奴先回去,把事情吩咐下去。”
姜殊目送嬷嬷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才拂开长廊半掩的竹帘,一双秋水眸瞧着院中只透出点点墨灰的小路。
玉枝琼树披雪,唯有那棵两人一起种下的树,嶙峋的枝条上挂满了盏盏灯笼,在这淡墨轻烟的山水画的素净中留下丰盈的生气。
姜殊除却家国大义,心中亦怀私情。
她有一愿难述。
盼扶虞……她压下那股汹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既盼着裴淮能觅得一世安宁,却也不愿就此与他分离。
她轻蹙黛眉,缓步走近那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手指轻轻拂去枝头的薄雪,低声自语,“何苦?”
不知是问那树,还是问心自己。
“何苦呢,您这是……”
风吹落庭院里青柏枝头的碎雪,凉意透骨。
公子裴淮,芙蓉玉面,风姿绰约,如松风水月,明月在襟,眸色点漆透琉璃,唇色淡淡似晕染开来的珠玉。
他一身佛头青色的衣衫浅薄,孤身走在长亭旧廊里。
裴四从身后跟上,细心地将雪氅披在裴淮的肩上,将温热的手炉递过去。
他声音的柔和中带着一丝无奈,轻声说道:“公子,这桩婚事是家主亲自求去御前的,任谁也改不了。
裴四苦口婆心地劝着,他看得分明:“恕奴说句不好听的,这后位谁不想争一争呢,裴家只剩个空架子了,这份体面只能靠公子您了。
裴淮拢了拢衣氅,缓步走出古亭,他伸手,似要挽留无声纷扬的雪絮。
雪花轻盈的落在他的掌心,化成水珠,沿着指尖滑落。
他鸦羽轻颤,感受着手中的湿濡,浅浅的笑了。
是啊,再好不过的婚事。
裴淮半阖了眸,这场婚事并非他所愿。
姐姐,你何时才能生出勇气,我几乎看不清你的心。
今年本该是我们的婚期……
他微微颔首,像是认同了裴四的话语:“你且告诉母亲,不要为难了,我愿意。”
裴四以为他公子一颗玲珑心,应当通透,知了家主的不易,低声应了去。
元朔之日,雪稍霁,鼓乐喧天,红绸委地。
裴府阁楼深处,梳妆的嬷嬷细心的为裴淮上妆,燕脂细描,却难掩他那苍白如玉的面容。
拂袖,将下人敛退。
裴淮轻轻拿起一张泛黄的信纸,将其举至眼前,炉火的微光映照着每一行字迹。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徘徊,仔细瞧过每一个字的落笔,仿佛在寻找着慰藉。
末了,裴扶虞将信件一张张放到炉子里,看着它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卷曲,细微的声响如同低沉的悲鸣。
元朔之期,雪稍霁,风止息。
“吉时至,花轿起。”吉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鼓乐随之齐鸣,花轿在喜庆的鞭炮声中缓缓前行,礼炮的残红落雪霜,孤影映红墙,一路向着那吃人的宫里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
此时,小楼的竹窗外闲寂,屋内炭火微红,映照着一室静谧。
姜殊坐在书桌前,她着一袭鸦青色的长衫,斜襟立领,袖口处绣着淡雅的玉兰,乌发随意地垂在左肩,红绸缎带轻轻系着,胸前挂着羊脂玉的芙蓉长命锁。
唇上未上口脂,只一点淡淡的粉。
“咳咳。”
昨日小楼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她只顾着撰写典籍、润色奏折,竟也未觉,今日一早犯了咳嗽。
墨香缭绕,宣纸铺陈,姜殊恍有所闻,指尖轻颤,笔尖微摇,行云流水的字,忽若弦断,墨色未干,这幅字已然毁了。
她拿起宣纸,透过那薄薄一层对光看去。
满纸写尽:
姜殊,你不甘心。
姜蕴玉,你岂能甘心,甘心扶虞嫁给她人作君?
“懦夫。”
姜殊闻声望去,来者倚门而立,看着她嗤笑出声。
少年额前的发丝微卷,头系玄色抹额,挼蓝的发带将墨发束起,束发之中还扎了几股精致的小辫,发带的尾端还系着几个精致的青铃。
藏匿于发间的左耳,佩戴着温润细腻的平安扣流苏耳挂。
他手执长剑抱胸,剑身寒光凛冽。
姜殊循声望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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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姜殊的殊,是当今世界殊的殊
女尊,男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