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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
一个被落日擦伤的黄昏,它的余晖红肿、斑驳,摇摇欲坠。这片天空下的任何事物都像被囚禁在琥珀里,凝结着永恒的一瞬间。陈真来到这里,无数次地说和我走吧,无数次,她拥抱的这一副躯体静如死物,没有起伏,唯有余音在寂静中回荡。
这是她从垃圾场捡回来的机器人,因为型号老旧而被遗弃。在这个游戏,不,在这个世界中,她们相依为命,彼此照应。他的半张脸因受酸雨侵蚀而受损,漏出仿生皮囊下的类人眼眶,伪装成经脉的导体盘根错节,透出盈盈红光。有时这红光就如同几道蜿蜒的血泪,妖冶而肃杀,与他残破的微笑遥相呼应,让人看不平静还是悲伤。
游戏中的仿生人也会有感情吗,想到他的生平,性格,甚至苦难都由她一手捏造,不由得也有些心惊胆战。创造他的第一天的时候,她问:“你会恨吗?你恨过创造和抛弃你的人吗?”
“我还没有学习过这部分内容。”这明显是斟酌和思考后的回答,他完好的那半边脸被夕阳浇灌的血淋淋的,有种阴阳割昏晓的空旷。末了他又问:“我真的可以和你走吗?”
他的吻和他拥抱的质地一样,却充满了心机和技巧,想起他本身就是为了满足成人需求才出世的产物,那舌头竟诡异的充满温度,好像是寄生在钢铁之躯的一根活物,同类相触,恨不得将她拆穿入腹。她吓得推开他的时候,他被定在了那里,宛如一块石头镶嵌在了缝隙中。她读出了他的无措,解释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突然吻我。要不是你是仿生人,是一个男人,你现在早被我扇死了。”
那无机质的眼睛却突然亮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程序是这么写的,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我,你能留下我吗?”见陈真没有说话,他更加积极地推销自己:“那你打我吧。如果你高兴的话,请你打我吧。”
陈真是气笑的:“我打你干什么?你在人类世界这么久了没有学会礼仪吗?”为了不让这句话那么像一个责问,她补充道,“我教你就是了。”他钝钝地点头,像一个乖学生,“好的陈老师。”他脱口而出的那瞬间,陈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在游戏里用的是自己真名。而在他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她像被强制拉进了这个游戏,再也不能置之身外了。
随着时间推移,陈真上线的次数越来越多,连上班的时候也归心似箭。仿佛回到了小学三年级,外出打工的姨妈要来做客是平淡日常唯一的惊喜,她由衷地期待着一些糖果,一盒五彩斑斓的玩具,或是一句真心的问候。好像一份礼物还没拆开,就已被塞进了各种各样的幻想。每当陈真怀揣着这种快乐的时候,她的心脏就会像小鸟一样,扑通扑通,展翅欲飞。
她把这个世界设定的和生活的现实一样,一样到现实才像是这个世界的倒影。对她来说,游戏内外没有什么区别。每次上线,她都会和他聊天。虽然第二天他又忘记了她。但她还是会重新找到他。反正设定的他已经被前主人丢弃了,要么在垃圾场,要么就在废品回收站旁。她会启动他,对他说,和我走吧。就这样,周而复始。
一开始陈真还乐此不疲,像接生婴儿一样赋予其神圣和程序感,甚至在出发前还要细细端详着自己与现实无异的脸,这张脸她已经看了二十八年,她却总觉得这只是覆盖在自己身上的一层皮,更真实的东西其实应该在这皮囊之下,只是长长久久的无人问津,就连珠玉也会蒙尘了,谁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变质?再说,任谁第一眼看见她,不是看见这张寡淡的脸?她只能暂时放下着骄傲,正视着曾被自己嫌弃过普通的五官,温习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
游戏里也大可以重新设着新的外形,可思来想去,她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带着原封不动的自己去见他。她们可以沉默地坐上一整天,只为了迎接这亘古不变的夕阳。
有时候她不想说话,猫儿似的趴在他的腿上。心里想着游戏里真是好啊,闻不见这垃圾山拢聚的臭味。他也不说话,小心翼翼地用那裸露的机械骨骼抚摸着她的头顶,放佛一阵阵清凉的河流穿过她的长发。这份温柔无师自通,甚至都不需要她教,摸着摸着陈真就忍不住哭了,她还得把脸埋得更深,不能被他看到。
不然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真真,你怎么了?”
她告诉过他。自己出生于一个贫穷家庭,因为贫穷,朴素便成为了美德。从小到大,她穿的是姨妈和表妹淘汰下来的的衣服,有时缺鞋子袜子了,母亲李丽芬会覥着脸问,还有没有啊?“女孩子长得就是快,鞋子都不够穿了。”这时候姨妈就会以顺路为由,开车带着她和表妹一起去商场买新的。只不过当表妹不满颜色和款式的时候,她从不说话。因为这种娇蛮往往是一种特权,自己当然没有资格。
直到某天陈真上完厕所出来,听见表妹对姨妈说:“妈,她还要在我们家多久?每天这样蹭吃蹭喝,真讨厌。”那一刻她几乎要羞愤而死,是姨妈的声音拯救了她:“这是你姐姐。她们家很不容易,家人之间要互相帮助,知道吗?”
“是表姐姐。”表妹更正道:“哼,每次说是要我们的旧衣服,可那些衣服也不是旧的呀,都是你买的新的寄过去的。什么互相帮助啊,他们那么穷,能帮的上我们吗?陈真不是她们家的孩子吗,为什么要你养?她们就是看你把她当 作亲生女儿一样才放心生下的儿子。”
最后这场冲突以一个洪亮的巴掌结束,哭声瓢泼而至。陈真像离开犯罪现场一样逃走了。吃晚饭的时候看见表妹脸上的红印,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比这还要火辣。从那之后她就不再怎么敢和表妹说话。
回到家,李丽芬问陈真,带回来什么没有?那语气,放佛她是丰收季节抛出去的一张网。陈真被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抓住,心里涌起一阵愧疚,鼻头一酸便蹲下来,她用手描摹着新鞋上的纹路。好像在做一件什么重要的事。
姨妈带我买了新衣服。
哦,那弟弟的呢?
她茫然的抬起头,显示这张网的一无所获。她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阵哭声又把母亲召唤至卧房了。陈真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看见那肥硕的男孩尖着嗓子喊妈妈我饿了。床上堆砌着一个又一个的玩具,零食和书页的碎屑涌现在不同的角落。母亲走过去,爱不释手地捧着那肉童亲了又亲,说大儿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那肉童的眼神黑黝黝的望过来,她明白了,这个房子里他们才是一国的。
从那之后她渐渐明白,家里其实没有贫穷到那个地步,只是资源就这么多,总要有所取舍。一个女孩总是要嫁出去的,剩下的,就不言而喻了。陈真不喜欢陈盼,越长大越是。李丽芬曾为了抓老鼠抱来一只小橘猫,放学后他们便蹲在院子里逗小猫玩。那小猫刚来的时候还弱不禁风,身上是淡淡的黄色。陈真不舍得拴它,时常把自己碗里的肉投喂给小猫,赫然担任起了照顾者的职责,还给猫起了一个名字,随她姓,叫毛毛,陈毛毛。
毛毛也知道这个家里谁对它最好,每当陈真回来的时候,它便喵呜喵呜的向前蹭她。平时也只趴在陈真的房间里。哪怕她出门上学了,它都要亦步亦趋的跟出去好几步,几乎是送她到了学校才又回到这个家里。
陈盼愈长大,身上的肥肉便也愈巍峨,站在那里,活生生的一处庞大阴影。某个炎热的下午,陈盼一瘸一拐的走回来,看见陈真逗猫,便大声问:“你在干什么?”陈真没有回答,她在把剩菜剩饭里的肉挑出来给毛毛吃。结果下一秒就见陈盼便气呼呼地过来将毛毛踹翻在地。
“我问你干什么?回答我!”
陈真动作是和小猫凄厉的哀嚎一起爆发的,她不知道哪里生来的力气,竟然将陈盼硕大的身躯推倒。他轰然倒下的时候身上还泛着肥浪,很快便不可置信地回过神来:“你打我?陈真,你竟然敢打我?爸妈都没有对我动过手,你竟然打我?”
毛毛,她的小小猫,像小骑士一样守护在她的面前,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威胁。在陈盼上前,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他的手臂上出现三道新鲜的伤疤。陈盼一下退化成了巨婴,“妈妈、妈妈救救我”的嚎啕大哭彻底惊动了在卧房安睡的李丽芬和陈建峰,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医院,甚至都没给自己一个眼神。而她一个下午直至晚上都抱着毛毛,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小猫在她怀里咪奥咪奥的叫着,明显是痛苦的声音。可她找遍了整个屋子,找不到任何值钱的物件。
那她的小猫怎么办?她就这样无措地等着,听着他们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回来的声音。陈盼说:“妈,你看我这伤口,疼死我了。”李丽芬就在一旁愤愤道:“这猫真是坏死了的,陈建峰你看,我就说这猫就是不通人性的吧,你偏要贪小便宜买,老鼠也没见得抓到几个,不知道它身上有没有什么病菌传染给儿子。”转头她又安慰陈盼,“没事,妈明天就把这猫炖了、撕了、给你做猫肉汤吃,好不好?”
这个好不好放在末尾,都要跪地成为一种乞求了。听得陈真惊心肉跳、毛骨悚然。当天晚上她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把毛毛放在了公园平坦的草地上,一面流泪一面摸着她的小猫说,毛毛,他们要杀了你,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猫的眼睛一到夜晚便变得惊悚锋利,陈真觉得这眼神就像刀一样扎在她的心上。毛毛一定是听懂她的话了,不然它怎么叫也不叫了,就这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她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回去的过程中她拼命的流泪,势必要把积蓄的泪水一次性排泄干净。因为害怕自己晚上忍不住,决堤的哭声会淹没整个夜晚。
回到家里,只有一团更深的幽影浓缩在沙发上,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撕开了这样的黑暗,杀气腾腾地将她钉在原地,使得陈真呼吸一滞。凝固了。紧接着灯被打开,剩余的四只眼睛审讯似的望过来,齐刷刷的近乎恐怖。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恐怕连最最细微的毛孔都要经过这几双眼睛的考量。
第一双眼睛的主人首先开口:“去哪了?”
“没去哪。”
第二双眼睛年轻而愤怒:“猫呢?”
“我不知道。”
第三双眼睛的主人曾是一个权威的象征:“不知道?你把猫藏哪去了?”
“我没有藏。”
“那你就是放跑了,是不是?你放跑了那小贱种?李丽芬冷哼一声。“在家里翻箱倒柜的干什么,你要偷?”
不知是“偷”还是“小贱种”刺激到了陈真,这个时候的她也不过十二岁,自尊心和身体一起抽条的年纪。“我什么也没偷!是陈盼先动手的,我什么都没做就看他过来踢我的猫!凭什么?”凭什么。她的问句掷地有声。
“凭什么?”家里那个常年沉默的男人说话了,他的声音陌生到张唇都会抖落一地灰尘:“就凭他是你的弟弟。作为姐姐,要让着弟弟。”
陈真瘫软在地,无力道:“你们就是重男轻女,我知道。”
“重男轻女?谁重男轻女啦?”李丽芬像被点燃般一下爆炸了,“都是我拼死拼活生下来的两块肉,手心手背的,你说我偏心谁了......不就是一只猫吗?一个动物能和人比么?能和血浓于水的亲人比么?真是不醒目、白眼狼。”
陈真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只是从那之后,她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要找到能够理解她、尊重她的伴侣一起生活。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十八岁说出这句话和二十八岁说出这句话的感觉毕竟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要独一无二,忠贞不渝的爱。”这句话放在现在不仅不合时宜,还有扮嫩的嫌疑。现在她只想把这个希望埋在心里,默默地让它保鲜。
为了讲述自己的故事,她解剖自己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不仅能把过去切片,还能把它们摆盘的很漂亮,一份切片便使得他认识了其中一部分的她。她曾希望能用这个方法把自己完整的拼凑在他面前。可是她就像粗心的农民选错了土地,结果是颗粒无收。
渐渐的,陈真越来越意识到这轮回其实是一个诅咒。因为无论前一天她如何推心置腹,几乎是把自己刨开了,挖干净了递给他。第二天他还是如梦初醒地问她,我真的可以和你走吗?他仿佛只有一天那样活着,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完整的一辈子。然而这样的问题一天比一天更令她绝望,她只能转移策略,从灵魂伴侣的方向掉头。
她今天来,就是为了要探索他和这个世界的边界和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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