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春酲

　　春三月，天蒙蒙亮，临河而建的杨洲城在晨间水雾氤氲，朦朦胧胧身姿未展。

　　杨洲城临着的河是一条商贸往来密集的运河，因而杨洲城靠着这条运河成了大梁较为富硕的南方重城。

　　三月初六这一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清早街道已然人烟如织，走贩商卒的吆喝声阵阵，喧嚣入耳。

　　杨洲城最大的一条街—成武正街，有一处八进八出的豪奢府宅里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中大多穿着程府家仆统一制式的短褐，间或有几个衣料稍显昂贵不同的女使小厮，忙进忙出下达几声吩咐喝令，似是这家上挂程府牌匾的宅子中有什么要事操办。

　　天光稍亮，有几个程府小厮嘻嘻哈哈不大沉稳地拿抗了一卷捻子长长的鞭炮，出了程府的大门。

　　只听见门内有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半真不真喝到:“你们几个别胡闹，快放爆竹，手脚麻利些，别误了爷的吉时。”

　　有个眼疾手快的年轻小厮把几人肩上扛着的爆竹用巧劲往大门上一挂，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掏出一根香燃了，不管不顾把爆竹一点，猴似的跳出老远，大声道“周管家，正正好，误不了爷的事。”边跑边招呼刚才一起抬鞭炮的众人“快走开，快走开，要爆了。”

　　这小厮实在动作迅疾，同行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火星已然沿着爆竹捻子灼烧而去哔啵作响，因这声音近地犹如响在耳畔，令人后脊一凉，深感不祥。

　　众人手忙脚乱四散跑开，其中一人边跑边恨恨骂道：“程云，爷不过纳个妾，要你在这里显眼卖弄。”旋即又有人气不过般接道：“就是，我们可是爷的近侍，你要是因为这个把我们炸伤了，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被唤作程云的早已跑远了，远远传来一句不怀好意的反驳：“你们几个在吉时冲撞了侧夫人，爷才要你们几个好看呢。”

　　几个自称近侍的少年听罢，讶然回头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程府门前已然停了一顶水红绸子的小轿。轿前立了四个五大三粗抬轿的轿夫，另有几名侍从垂头耷脑地侍立在轿旁。那几名侍从细看还有几分熟悉，原来正是前段时间程府当家的三爷提前派去新夫人跟前伺候的人。

　　爆竹甫一响完伴着漫天烟尘飞屑，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中年管家不早不晚地迈过了程府门槛，抬眼看了阶下轿子一眼，旋即微微低头平铺直叙道：“请姨娘下轿入府吧，爷和夫人已在喜堂等候多时了。”说完便垂手侍立在门旁，恭敬地等轿中人动作。

　　轿中人听见有人来请了，方才伸手一撩轿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虽然那姨娘为人妾室并没有着正红，但只见她着一袭品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同色披衣，衣料贴身勾勒曼妙身段，手持一柄如意团扇遮住眉眼。旁人能窥见的只有衣领未遮到的一小片如玉般的肌肤，和从袖中露出执扇的一小截葱白指尖。

　　周围不知何时聚集看热闹的人群静了一瞬，突然爆发一阵比之前更为激烈的嘈杂，有人陡然短促地低喝一声：“程家的小老婆下轿了。”

　　程府门口人声鼎沸，这“小老婆”反倒不慌，闲庭信步，稳稳当当，似乎既不因身处人潮中心而紧张，也没有被管家的催促而乱了阵脚。

　　计如春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迎着众人的注视进了程家大门。
　　*
　　日头稍移，计如春由管家引着进了正堂。

　　甫一站定，就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嬷嬷唱诵道：“跪——，却扇——。”

　　计如春一怔，随即快速反应过来，原来这当人小妾的，并不需要与夫家拜堂。

　　长这么大头一回给人当小妾，但她回想了一番进府前教习嬷嬷提点过的规矩，虽说有几分不熟练，但还是强作顺服般跪下，任由不知什么人拿走了她手里一直拿着遮面的扇子。计如春垂着头，目光落在程府下人提前准备的膝垫上。她正心里腹诽程府下人做事还挺周到之时，突然听见有个极悦耳的温雅男声缓缓道:“把头抬起来。”

　　计如春闻言，努力表现出几分羞怯缓缓抬眼，只见主座上端坐着两人，一位是二十岁上下的俊雅男子，那人身着朱殷色直裰,织金暗纹隐在袍下，显出一派贵重。

　　另一位则是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她穿了一件高领霜青色长袄，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

　　说来也怪，那女子手长脚长仿佛与那男子身量也不相上下，形容却异常消瘦病弱，似是为了遮挡病容，面上上了奇厚的妆。她并不抬眼，只能依稀看出五官分明，一直在蹙着眉忍不住似的咳嗽。

　　计如春心下了然，这位就该是传闻中，年纪轻轻颇有美名的程三爷程晦，和他病弱不能言的正妻宋氏了。

　　天光不算大亮，正堂门口围了许多等候差遣的小厮下人堵住了光，使得室内明暗半分。

　　主座上的男人在那半分光亮里，眉如远山，光照下肤色如玉，气宇轩昂。而那夫人却在阴暗中形销骨立，显得沉疴难愈，病骨支离。

　　计如春动作没太明显把这位不曾见过的夫人宋氏打量了一遭，忽然听见堂里此前唱诵的嬷嬷大声道：“请季姨娘敬茶”。
　　说罢计如春手中便被放了一盏茶。计如春回想此前派来的嬷嬷教过的，端着茶盏款款迈步走到程晦下首，微低着头，

　　“妾季氏，敬奉爷茶”。

　　男人一双丹凤眼微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望向举着茶盏的计如春，伸手将茶盏接了过去，抿了一口搁置在案桌上了，但他放下茶盏后又不经意用目光睃巡了一遍计如春低下的脸。

　　计如春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下有几分欢喜，刻意抬了抬脸，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

　　哪知她抬起脸来，那一道望向她的目光反倒消失了。

　　在离得主堂很近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呲笑，“果真是乡下来的……”

　　声音不大，但刚好堂中众人能听的一清二楚，计入春闻言再也装不了什么小姐做派了，猛地抬头跟上座的男人对视，男人见她毫不掩饰的愤怒，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朝背对着她的方向警告般一望，大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主持礼仪的礼婆很会看气氛，见此很有眼色地喊道，“继续仪式”。

　　这时大堂中的下人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了，有侍从将托盘上剩下的另一盏茶呈到计入春面前，计如春只能收敛好情绪，双手伸向茶盏，甫一端住便被烫的一顿，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茶的温度十分不对劲，有些太烫了，同一个托盘上的两盏茶温差不该这么大才对。

　　她忍住想脱手而出的反应，稳住了那盏滚烫的茶盏。余光扫了眼端托盘的下人，发觉是一个有几分眼生的眉清目秀的小厮，而小厮从人群中出来之前站得位置似乎和方才出声的位置很接近。她发现小厮目光频频扫向托盘，面上神情有几分不自然。

　　计如春突然福至心灵，有人想看她出丑!她刚入府中，这盏茶不知是谁的授意，想也知道这府里有的是看不上她出身的人。

　　“可恨，偏不让你们如意！”

　　计如春想定，端着那盏沸滚的茶，忍着快要脱手而出的冲动与刚才一般无二地迈步走向宋氏，双手奉上。

　　“妾季氏，敬奉夫人茶。”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宋氏自从从计如春进了堂中，一直恹恹地低头坐在圈椅上咳嗽，这时好似被计如春的声音吓了一跳般，抬起了头。

　　她眼眶仿佛因咳喘而微微泛红，哪怕浓妆也盖不住，长相倒是极好，可惜被病弱削减了七分。

　　她眼神淡漠空洞，并不看向计如春，只是机械地抬手接了那杯茶。但不知是因茶盏太烫，还是久病无力，那盏茶在众目睽睽下翻砸在地面。

　　“哐当！”茶盏掉到地上极大一声响，茶盏粉碎了。

　　宋氏一改之前死寂不动的样子，突然急剧颤抖起来，张大嘴巴却没发出声音，甚至已有几分坐不稳要滑下去的势头。

　　整个堂中鸦雀无声。

　　计如春被吓了一大跳，那茶盏她方才也端过，烫倒是烫，可要硬忍一忍也不至于脱手而出吧？或许是她自己活做多了皮糙肉厚，而程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事情到了这地步，计如春难免惴惴不安，下意识望向程晦，却见程晦蹙紧了眉头，没有看她，反倒目光冰冷扫了一眼程夫人。

　　宋氏此时指尖被烫的通红一片，经此一事，越发迸出一连串咳嗽声，此时更是止也止不住了。

　　“夫人身子不堪，还不快扶夫人下去休息？”

　　程晦突然大喝。

　　有两个婆子闻言急忙上前来半扶半抱，撑着宋氏下去了。

　　计如春看的很清楚，那名此前奉茶的小厮立时面上迸发一阵狂喜，有几分得意地目送着程夫人被人扶下去的背影。

　　“幸好没摔了茶……”计如春升起一阵后怕。

　　这可丢了好大的人，宋氏人前失态，若叫不明其中弯绕的人看来，这就是这位正妻不顾体面，于纳妾礼上给新进门的妾氏下马威，结果反倒自己犯病了。而向来注重世家脸面的程晦只觉得面上无光，于是不惜在妾室面前驳斥正妻颜面，叫正妻在纳妾礼上提前离场了。

　　程晦当众遣离宋氏，若是计如春没有端稳这盏茶或许被当众下脸的就是她了。

　　只可惜那可怜的夫人不仅伤了手，似乎阴差阳错还给她背了锅。

　　眼见时辰不早了，程晦抖了抖袖袍起身，目光在计如春身上一扫而过，吩咐道“送她去饮秋院安置吧。”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开了。

　　“被放过了？”计如春垂着眼站在原地，不禁松了一口气。

　　目送程晦出了院门，计如春心里多少有几分疑虑。她在入府前，就听传言说程家三爷多么多么重情重义，年少情深，哪怕未婚妻突遭横祸病弱不能言，母族获罪甚至举家流放，依旧初心不改，迎娶为妻。

　　可今日这一遭看来，这满堂人中，主是主，仆是仆，对这位“情深不二”的夫人，态度却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可信......

　　计如春被人引着出去之时，隐约听见两三个撤下的仆役喁喁低语：“夫人今日犯了错，恐怕又有罪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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