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识音

作者:朝朝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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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斧头


      孟昭音是被痛醒的。

      周遭昏暗,唯有一缕月光自轩窗斜斜透进,洒在满身血痕的僧服上。

      隐在暗色中的苍白脸颊泛起一抹笑。

      孟昭音睁着眼睛想,自己现在狼狈得好像一条狗。

      她稍稍一动,脚踝处禁锢着的生锈铁链便发出当啷声响。

      “吵死了!”

      守在门口的杂役姑子被动静引来,她停下扒饭的手,凶神恶煞地瞪视。

      不知扯到身上的哪处伤,孟昭音拧眉咬牙,冷汗涔涔。那张清素的脸痛得面无血色,于霜月下更显苍白。

      杂役姑子端着缺了一角的饭碗走上前,朝地上的人狠狠踹上几脚:“手脚不干净的贱人,要死也别给老娘死在这!”

      孟昭音只觉五脏六腑痛得通通移位。

      她蜷缩捂腹,猛咳两声,生生呕出一口血。

      殷红鲜血在月下泛冷,孟昭音无声息地伏在地面上。

      跟真死了没两样……
      想到这,杂役姑子脊背莫名发凉。

      “真晦气!”
      她一边骂骂咧咧地给自己壮胆,一边大步往外走去。

      孟昭音撑起身子,费力靠在墙边。

      月色下,她低垂双眼,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经脉的痛楚才慢慢爬上、自皮肉浸入骨髓。
      她努力睁大眼,好让自己清醒。

      “你……还好吗?”

      目光扫过堆放在屋中的干燥杂草,孟昭音向对面墙角缓慢开口。

      大概是久未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面墙角的人也同样被铁链束缚住脚踝,是一位年岁尚轻的小女娘。

      那女娘气愤了整整两日,直到现在皱起的秀眉也没有舒展。

      她身上没有多少伤,精气神看上去要比孟昭音好上许多。

      紫樱桃似的眼仁探向对面。
      楚苓觉得奇怪。

      自己身上的伤分明更重,却还有闲心问旁人好不好。

      她觉得莫名其妙,几乎是没什么好脸色地应道:“不好。”

      昨日路过青州,误打误撞走上烟清山。

      庵里的尼姑长得面善,愿意施舍斋食。

      赶路时盘缠遭贼人偷了,楚苓饿得腹中空空,又见庵中香火鼎盛,于是放轻戒心入了妙仁庵。

      当夜,她被庵里的尼姑打晕扔进了后山的柴院。

      柴院除了自己,还关着一位尼姑。

      看样子是偷拿香火钱,总之,那尼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苓心怀愤恨,打量孟昭音时瞥到她搭落在身前的墨黑长辫。

      那长发叫人来火,楚苓开口,将满腔怒气宣泄而出:“你们这群招摇撞骗的假尼姑——”

      还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半块冷掉的饼子就被扔到跟前。

      楚苓目光落到饼上,有些愣怔。

      “省点力气骂。”

      月华如流光锻般淌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唯有唇边溢出的血为她增了点活人的生气。

      “别饿死了。”

      楚苓深吸一口气,不想叫那尼姑如愿,还想再放一句狠话时,空空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唤两声,于是整个人被针扎破般马上漏了气。

      什么怨气怒气生气通通消散到云霄,只剩下意味不明的尴尬。

      她捡起地上躺着的半块白面饼子,先拍拍干净,再用力咬上一口,这回要宣泄的除了怒意还有几分烫脸的窘迫。

      等啃完手中冷硬的饼后,楚苓恢复些许神智。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自己饿了多久,那尼姑便也饿了多久——或许更久。

      “你知道你们庵里在做拐人的勾当吗?”

      一是怕惊扰院外看守的姑子,二是许久未曾喝过茶水,楚苓只能干哑着嗓子小声问道。

      等了一会儿,楚苓才听到对面应了声虚弱的“嗯”。

      “我偷的就是拐卖孤女的香火。”

      楚苓问:“你一尼姑,偷钱做什么?”

      “还人。”
      孟昭音言简意赅地解释:“有人被抓后要逃,那日恰好我守夜。”

      楚苓沉默半晌。

      孟昭音望向轩窗外的夜色,慢声问道:“你来的时候香客多么?”

      楚苓回想道:“多,还很热闹。”

      起初她也是因为妙仁庵人多热闹才放下戒心的。

      春三月的春寒料峭刺骨,孟昭音在透进来的冷风里笑了一下。

      “浴佛节到了——”

      她轻轻顿住。

      “你想逃吗?”

      楚苓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下一秒铁链突然砸地,发出好几下哐当哐当的声音。

      她这才回过神。

      “吵什么吵什么!”

      杂役姑子粗喘气音,有些莽撞地跑了进来。

      楚苓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双手并用拽响铁链的人此时如一朵落花,蔫蔫耷耷地歪在墙边,靠着高高垒起的一堆柴,可怜无辜地看向杂役姑子。

      杂役姑子怀疑的目光顿时从孟昭音身上移到自己身上:“是你做的?”

      楚苓皱巴一张脸,硬着头皮点头。

      “你有病吧!”

      杂役姑子猛然举起手,当即要扇下一掌。

      楚苓迅速闭眼,抬手护住脸面。

      “啪!”

      随后是一声倒地的闷响。

      预想中的巴掌没落下,楚苓疑惑地睁开眼,登时惊住。

      站在月色下的,是一袭单薄的僧服。

      僧服上或新或旧的血迹披霜染银。

      一柄斧头无力地垂在地面,方才用尽力气挥起斧头的人气喘吁吁。孟昭音看了眼呆愣的楚苓,满身疲累道:“钥匙在她身上。”

      楚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她挣着铁链爬到姑子身上取下钥匙,生怕慢一秒斧头就要落到自己身上。

      动作时,她还是没忍住问出最想问的:“你哪来的斧头?”

      孟昭音偏头,示意自己最后靠的墙边:“柴堆后面摸到的。”

      解开锁链,楚苓期期艾艾:“她、她不会死了吧?”

      方才行动剧烈,孟昭音有些晕头转向。
      她稳住身子道:“我没这个力气。”

      楚苓蓦地松一口气。

      杀人是要被官府抓的。
      她可不想孟昭音被抓。

      楚苓:“我走了。”

      孟昭音“嗯”一声。

      没走几步,楚苓又退回:“我一下山就去报官。”

      “报了官,大人把那些坏尼姑都抓走,你以后就不会挨打了。”

      孟昭音笑笑,又道一句谢谢。

      二人推开柴院院门,正要提步往外走,却听到两道人声,由远及近。

      孟昭音即刻掩上院门。

      “那小妮子就在里头?”
      一道男声清晰响起。

      尼姑庵里怎么会有男人?

      楚苓瞪大眼眸,还想往下听时,手腕被人拽住。

      她被孟昭音拉着往柴房走。

      夜色朦胧,孟昭音将几捆高摞的柴扯倒,柴堆遮掩住被斧柄砸晕的杂役姑子。

      她将斧头隐在身后,又和楚苓靠在柴堆上。

      “吱呀”一声。

      门开了。

      “她是李员外点名要的货,你可别乱来。”

      孟昭音闭眼,也能听出说话的人是平日讨厌自己的唯善尼姑。

      男人的声音悠悠响起:“李员外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么?你们就不怕上京的侯府老爷来要人?”

      唯善似乎觉得好笑:“要真在乎她,也不会不管不问五年。”

      至于李员外知不知道……

      唯善再开口时有些轻浮:“色字头上一把刀。”

      “总之你小心着点,摸几下差不多得了。”

      男人轻手轻脚地靠近,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要忙着诵经?赶紧走吧。”

      唯善站着不动,嘲笑道:“庵主见过你这急色样吗?”

      “那老货算什么东西?”
      男人脏骂完又对唯善催道:“你怎么还不走?”

      唯善冷笑一声,懒得应话,只道:“先前说好的十两银子,你只给了五两。”

      男人搪塞道:“事成再给你补上。”

      靠着柴堆的楚苓嘴角微微抽搐,她字字听得清楚。

      唯善往外走去。

      孟昭音仍然闭着眼。
      在浓墨夜色的遮掩下,她的手摸到身后,慢慢握紧斧头。

      “小可怜样儿的美人。”

      男人矮身,温热的气息喷到孟昭音的耳垂,黏腻的双手自发丝摸到脸颊。

      “李员外七十老几了,也不怕死在床上。”

      男人目光钉紧孟昭音,肥厚的舌尖舔了一圈双唇。

      “老子先替他爽爽!”

      额间冒出细密冷汗,眼见男人要向孟昭音扑去,楚苓心底一跳,立时睁开虚阖的眼,卯足了劲骂道:“滚去死!”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抖,目光猛然盯向楚苓。

      他恶狠狠地拽起楚苓的头发。

      “狗娘养的臭婊子,敢坏老子的好事……啊!”

      尾音猝不及防转成了一道凄厉的尖嚎,男人松开手,抱腿大叫。

      楚苓从男人手下脱身后,飞快从身上摸出沾染迷药的帕子。

      男人的鼻息被帕子捂住,叫闹声缓缓消散。

      借清明月色,楚苓看清昏暗中所生的一切。

      孟昭音举起斧头,砍出了男人腿上的森森白骨。

      月光洒在苍白的脸上,额角淌出的鲜血温热,唇瓣血红妖冶。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

      握着斧头的手低低垂下,斧头上血肉模糊。

      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是谁的血,在地上积成血泊。

      唯善折返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月下艳鬼的模样。

      “鬼、鬼啊!”

      她本是忧心男人色迷心窍,怕误了李员外的生意才回来的。

      如今见到这般血淋淋,竟直接吓昏过去。

      孟昭音慢慢走到唯善身边,忍痛蹲下,目光定在唯善僧服上。

      她伸出手,从唯善怀中掏出夜间行路照明的火折子。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楚苓瞠目结舌,一时未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拉着孟昭音在夜色中奔逃。

      “你、你当真是尼姑?!”

      楚苓震惊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

      孟昭音饿得半死,身上伤口还撕裂般地作痛。

      风声呼过耳畔,她吃力地跟在楚苓身后:“你快下山吧。”

      楚苓气喘吁吁:“你不逃吗?”

      孟昭音摇头:“逃不了。”

      楚苓着急问:“为什么?”

      银蟾欲上,山涧泠泠。

      孟昭音未来得及回应楚苓。

      她的目光倏忽停在小道不远处独行的银灰身影。

      “月枝!”

      那道身影闻声而望,原本平静忧愁的双眼霎时染上欣喜。

      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快步走到孟昭音身侧。

      “姑娘,我正想去柴院看你。”

      月枝是青州柳府老夫人身边的人,五年前随孟昭音到妙仁庵。

      二人伶仃相伴,情谊比之主仆,更胜血亲。

      月枝小心捧起孟昭音的手,眼神心疼地抚过孟昭音的面庞。

      身上伤口渗血,比起喊疼,孟昭音先弯一双清滢眼眸,向月枝笑。

      月枝眼圈微红,要落泪前,她别过眼,掏出一瓶随身携带的药粉。

      孟昭音接过,往渗血的伤处撒。

      她忽而问:“今日浴佛,你可曾见到邹妈妈?”

      拭净泪水后,月枝恢复平日的行事稳当:“见到了,邹妈妈代柳府来祈福。”

      孟昭音若有所思。

      一旁的楚苓听得七绕八弯,拉住孟昭音直问:“所以为什么逃不了?”

      孟昭音沉吟半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如今……大抵能逃了。”

      一行三人步子缓慢地向前而去。

      突然之间,孟昭音放轻步子。

      “嘘。”

      她屏息凝神,目光移至身侧。

      楚苓与月枝收声,顺势看去。

      丛丛杂草染上夜色,绿意幽深。

      眼下,杂草丛中倏生窸窣。

      那窸窣声响忽而变大,片刻又归于宁静。

      孟昭音缓步上前,靠近草丛。

      她两手握紧斧身,用力下挥!

      斧身停在半空中。

      她抬眼,目光凝滞在斧身上多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在月下苍白带血。

      耳畔风声簌簌,孟昭音对上一双冷淡的眼——

      她忽而想到月夜荒原上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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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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