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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玉露(一)
从舆图上看,大齐的疆域轮廓似一条盘卧在大地上的巨龙——只可惜是条搁浅的龙。
大齐传国至今,皇帝已至第六代,年号建元。建元帝靠捡漏上位,志在千里,实则无为。
若非要让史官从他身上扒出点什么功绩,那大概就是把前朝沟通南北的大运河重新翻修了一遍,改名——嘉安运河。
“这嘉安运河啊,最开始是前朝皇帝建的,就为了来看看咱江南盛景,结果转眼就被蛮子顺着河道掏了老窝,成了遗臭万年的亡国君。”
船夫撑着浆,将说书人那听来的故事来来回回的讲给过路人,为江南美景添了抹传奇色彩。
乌篷里,碧衣少女心慵意懒的将渔草帽扣在脸上,心道:要是那亡国之君真成了流传千古的笑柄,这船夫肯定出了一份力。
平头百姓不懂,将当朝皇帝和前朝的亡国君说在一处是犯了不敬之罪。
暨雨兴致勃勃的还要接话,旁边闭目养神的人眼皮一掀,截过话音。
“早闻嘉安湖风景秀丽,平陵的双色并蒂莲风月无边,老者可曾见过?”
那人音质偏冷,语调泛泛,口说欣赏之言,却没听出几分欣赏之意。
江云悠被这声音吸引,支起头上的草帽,透过船帘间的一道缝,看到了遮天莲叶下,一点浅金云纹,低调而矜贵。
“双色莲啊,呦,那得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是江员外他家妹妹种的,自那位小姐去世后,这莲就慢慢的都败了。”
暨雨眉梢一动,当即顺杆打听起来。
“船家说的江员外,是平陵航运那个江家吗?”
船夫道:“是哩,江家那一家都是大善人呐,我娃儿那个学堂还是江家建的呢。”
船夫说到这眼睛往周围瞧了瞧,声音压低了些,“不过这江家也是造了孽,养的两个小辈都成了冤家。”
船夫说起来滔滔不绝,掌握信息的程度跟村口大娘们不相上下。
暨雨刚开始还以为打听到什么绝密,结果被灌了一耳朵惊天地泣鬼神的混世魔王上房揭瓦记。他扣扣脑门,与身后人对视一眼。
恰是此时,船身突然猛晃了一下。
船夫慌忙停住嘴,七手八脚的把差点掉到水里的浆捞上来,然而等他再张口时,竟发不出声了,吓得直抠自己嗓子眼。
暨雨一个激灵拿起剑,挡在谢衡身前:“谁,少装神弄鬼!”
水面静谧,唯有满池荷叶在风中发出窸窣声。谢衡压下暨雨的剑,眼风扫向乌篷。
下一刻,脏成酱色的船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撩起,秋阳灿烂,在她腕间的金玉手链上折出一道耀眼的光。
“别激动嘛,我只是看这位大爷这一路讲了太多话,帮他歇会而已。”
江云悠打了个哈欠,发间缀着的珍珠宝石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这药丸啊清喉润肺,千金难买,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
她甩着腰间巴掌大的银白色皮包,弯起眼睛看向暨雨:“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啊?”
暨雨忙抿住嘴,囫囵不清道:“你赶紧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们?”江云悠捋了下自己的发尾,“呦,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以多欺少?那就一起来……”
她嘴上吹的响亮,手中已经捏了颗软筋丸,正寻觅着下手角度时,不可避免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那是一双葳蕤生光的眼睛,其中锋芒凌厉毕现,即便如此,也难掩他逸气凌云的气质。
江云悠话音骤然一转,张扬的笑容漾出两个梨涡,灵动而明媚。
“咦,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她这一句话浇灭。暨雨握着剑的手一抖,小心的瞥向自家主子。
谢衡目光从她手上移开,紧接着又听这人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家住何方,芳龄……啊不,今岁几何啊?”
江云悠言行间一派纨绔模样,偏生她长得娇憨,这般动作反倒显出几分俏皮。
暨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都说江南人杰地灵,他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谢衡双手抱臂,“我们认识?”
江云悠笑语嫣然,歪理一堆:“认识认识,不认怎么识?”
荷叶丛里忽然惊起几只鸥鹭,她余光一瞟,闲适的神情骤变,飞快贴近船边蹲下。
暨雨被她一惊一乍的动静弄得差点再次拔剑。
谢衡看向不远处荷叶丛里划出的木舟,还未分辨出什么,忽感衣袍一紧。
他垂头看去,被江云悠满头的珠钗宝石晃了下眼。
“大爷,船爷,快往岸边划,快点快点,我要是被抓了你的解药可就没了。”
江云悠一改方才娇纵模样,先是对船夫威逼利诱,又转头对谢衡坑蒙拐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公子替我遮掩一下,若我此番得救,来日定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谢衡看着她那双狡黠如狐的眼睛,嗤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是替天行道。”
他手上加了力气,一把扯出自己的衣袍。
“哎,你——”
江云悠没了遮挡,完全暴露,另一条船上的几人瞬间注意到她反光的脑袋。
“少东家在这!”
“快划!”
“少东家!快跟我们回去吧!”
谢衡听到他们的称呼,再垂眼看向身着华丽的碧衣少女,眸色闪烁一瞬。
眨眼间,两船距离缩小,江云悠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岸边,忽然跃身而起,踩在船头。
那条船上的人被她的动作惊到,手舞足蹈的劝她不要冲动,暨雨和说不出话的船夫嘴巴张成半圆。
仲秋时节,嘉安运河平静宽阔,两岸杨柳低垂。江云悠身后是雾霭的远山,脚下是连天的荷叶。
她在这混乱中转回身,一块莹白玉佩自她手心垂下,深蓝色璎珞在空中摇荡。
嘈杂声中,江云悠一字一顿念出玉佩上的字。
“明——淮——”
微风忽起,湖面泛起涟漪。
谢衡应声抬眼,八面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真实的变化。
江云悠将莹白的玉佩抛回谢衡怀里,笑音清丽明朗:“明淮哥哥,山水相逢,有缘再会。”
那条装着几个大汉的船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连江云悠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突遭横祸的船夫终于挺过了药效,立即猛吸了一口气,操着乡音中气十足的跺脚骂道:“娘了个巴子的小丫头片子,别再让我看到你!”
归还的玉佩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谢衡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抬首望去,江云悠已经踩着最后一片荷叶跃上了岸,隐没在人群之中。
平陵以湖光山色闻名,水墨声韵造就了一众风流雅士,五里一园林十里一馆阁,民间俗语自有“不到平陵,不知江南美”。
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就安全”的道理,江云悠转了一圈后又绕回上岸的地方,买了包酥肉干倚在酒楼后的桃树杈上,香味引来一只大黄狗。
她捏着肉干冲黄狗晃了晃:“大黄,坐,坐下就给你。”
可惜大黄狗眼里只有肉干,尾巴摇的活像风车。
“噗——公子你看,江南可真是奇人异事遍地走,我打赌她那袋肉干最后肯定鸡飞蛋打了。”
酒楼二层,暨雨指着窗下的人乐不可言,谢衡往楼下瞟了眼,神色一顿:怎么又是她?
江云悠不知道有人注视,依然在兴致勃勃的逗狗,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个刺耳的声音。
“吹啊,你不来一首,本公子怎么知道你这笛子究竟能不能用?”
江云悠好奇心起,注意力被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吸引。大黄狗找准机会跃起,一口叼走她手上的肉干,不听她念经了。
楼上暨雨也看过去,神色一喜,“那曹骏达果然来了!”
人群中央簇拥着一男一女,男的膘肥体胖,低头折出三层下巴都看不到自己脚尖。
他笑的脸宽了一圈,更添几分猥琐:“还是说,你想给单独吹给本公子听啊?”
曹骏达是平陵知县曹安仁五代单传的宝贝儿子,平日里没少仗着自己身份欺男霸女,平头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暨雨喜形于色,“妥了,只要咱们拿住了这曹骏达的把柄,不怕那曹安仁滑泥鳅不听我们的。”
谢衡与曹骏达对面的女子对了个眼神,收回目光时猛一停住。
人群外围,一袭碧衣少女扒开人堆往里走,一头乌发被挤成了个造型标准的鸟窝。
谢衡啧一声,眼皮不详的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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