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周边

　　林梦换好衣服后，裹上白色浴巾，走进画室正中间一个圆形平台，四周围了一圈艺术学院的学生。就在他揭开浴巾走上台摆好造型的一刹那，听到女生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哇，老周今天玩得大。”，有学霸抬头看了一眼，右手食指把眼镜一推，淡定地说：“总算来了个好画的。”还有人偷偷隔着工装裤掐旁边同学的大腿，压低了声音说：“快看快看；这个男的身材好好，这腰、这腿。”学院规定，画男模特的时候，女生不能穿短裤和吊带。

　　一旁久经考验的周树鸣教授不为所动，用严厉地眼神示意学生迅速安静，嘴角边牵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诮，像是在说：“没见过世面。”

　　艺术院校其实很少请年轻男子做人体模特，一是因为年轻人愿意来的本来就少，二是年纪大一点的人身上有皱纹，画起来更加有难度一些。年轻人光滑得跟雕塑一样，还不如直接画雕塑。最重要的是，年轻模特的课时费更高，像林梦这种临时来的青壮年是300元一节课，长期和学校签约的35岁以上的，就是3000一个月，着衣模特是1500一个月，每月大概20节课，要给学院节约成本。

　　益州大学的前身是益州理工大学，后来改制成为综合性大学，设置了艺术学院。但理工科才是重点。艺术学院是因为兼并了以前的益州美专才设立，连人带地盘一锅端了，因而这个艺术学院设施设备齐全，有专业美术大楼、美术馆、天光画室和计算机图形工作室等，而且中国画专业还是省一流。

　　不过艺术学院也有向理工大妥协的地方。比如人体模特林梦并非完全露出，还穿着一条平角裤。以前美专的男模都是不着寸缕的，但改为艺术学院后被投诉过几次，男模穿内裤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周树鸣对这个规定私下嗤之以鼻，但被投诉是麻烦事，也就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了。林梦倒是无所谓脱不脱的，他在国外做兼职模特的时候早就脱习惯了，知道自己只是工具。

　　学生很快进入创作状态，只听到笔尖在白纸上摩擦的声音。周树鸣围着走了一圈后，甚是满意。摸出手机准备刷下微博。画室里学生是不能带手机的，老师可以。周树鸣刚拿起来，迎面就是来电显示。

　　“鸣哥，明下午来救个场。”电话另一头是谷小音那银铃般地一级甲等标准普通话。她是周树鸣的大学同学，益都广播电视台的当家主播。
　　“又拉不到壮丁啦。”周树鸣面无表情，一副谈公事的样子做给学生看。
　　“约好的嘉宾，临时有事。”
　　“别的姐姐妹妹不来才想到哥？”周树鸣走出教室。
　　“来嘛来嘛，有补助和小礼物哟。”谷小音开始撒娇。
　　“我社恐啊，上次来也讲得不好。”周树鸣心中想，益大在城郊，广播电视台在高新区，穿对城呢。
　　“正好这次来好好发挥，实在说不出来我就切广告和音乐。哥，你最好了。”
　　周树鸣想想反正周五下午也没事，举手之劳，那就去一趟，晚上顺带在市中心看个电影。学校的电影院太过老旧，还有一股挥不散的辣条味，碰上学生也很尴尬。
　　他喜欢看电影，去电台参加的节目也是书影音类聊天节目。上次帮谷小音救场去过一次，客串嘉宾，随随便便闲拉胡扯几句，倒比上课轻松。

　　模特每二十分钟休息一次，两小时后下课。学生窸窸窣窣收拾起画具，看着老师走出教室后，开始热烈讨论。
　　“欸，今天这个男的不错耶。”
　　“你说他这么血气方刚的，面对我们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少女，怎么就没点反应。”
　　“人家也是专业的啦。”
　　“是弯的吧？”
　　“你坐正对面，弯不弯你看得最清楚。”
　　“去你的，嘻。”

　　周树鸣开着白色马三来前往广播电视台，高新区车少而路宽，一路上轻轻松松哼着歌，精神大好。虽然是七月，但前一天夜里下过暴雨，所以并没有热得过火。
　　他穿了一件蓝染小众品牌的t恤，theory的长裤，一双990v3，整个人是干净克制的灰蓝色系。平时都是胡乱穿，半长的头发也经常只两手一抓，但电台的人都是人精，来给老同学当嘉宾还是要穿得像那么回事。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这是土象星座守时的好习惯。
　　谷小音早调试好了仪器，和另一个嘉宾正在聊天。嘉宾和谷小音同时朝他招手：“周老师，过来坐。”
　　周树鸣远远看着嘉宾有点眼熟，走进了再看，这人可不是昨天课上的模特，只不过戴了一副玳瑁眼镜框，远处没认出来。
　　周树鸣脱口而出：“林老师，穿上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谷小音轻咳两声，意味深长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荡：“你们认识？”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是认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就不用介绍了，来，鸣哥来试下麦。”谷小音冰雪聪明，八卦也不急于这一时。
　　随着一段音乐和开场白，谷小音清亮的声音婉婉引出话题：“欢迎来到‘小音下午茶'，今天我们要聊的电影是正在热映的《当男人恋爱时》。说起这部电影呀……现在请两位嘉宾来谈谈对这部电影的看法。”
　　“我觉得邱泽很帅，许玮甯好美。”林梦道。
　　周树鸣差点被口水呛到，刚才谷小音不是还介绍说林梦是电影公众号“电影心浪潮”的主笔吗，那可是篇篇十万加的大号，主笔就这水平？
　　还是谷小音控得住场子：“周老师，您觉得呢？”
　　“他是很帅，但故事比韩版差远了，也配不上他影帝的名号……”周树鸣引经据典火力全开，哪里是社恐，分明是社交恐怖分子。谷小音就喜欢这样的嘉宾，有观点，还能和另一个嘉宾针锋相对，制造火力。
　　“这是商业片，不能和《谁先爱上他的》比。”林梦轻声道，在周树鸣的侃侃而谈之下，他这一句显得毫无气场。
　　说起这部电影，周树鸣眼中一亮，但一想到那句刻骨铭心的台词，又晦暗下去。“当有一个人跟你说他想当正常人，然后离开了你，从那一天开始后的每一天，就是一万年。”
　　此时谷小音插入一段音乐，闭了麦，说：“等一下你们就接着聊对文艺片和商业片的看法哈。”
　　林梦只恨自己写东西倚马万言，但要说话，总是临场发挥不佳，不管是像这样的讨论，还是吵架，都会被对方压得死死地，事后却能写出千言万语逻辑清晰。
　　可恶的临场发挥！
　　好在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谷小音给他们一人发了100元的红包，和两张赞助商的餐饮优惠券。
　　周树鸣看了看优惠券，是新开的网红串串香，问谷小音：“下班了吧？一起去吃。”
　　“不了，还要回家带娃。”
　　周树鸣贱兮兮一笑：“不婚不育保平安。”
　　“哦，顺路的话，你把林梦送回去吧。”谷小音总是考虑周全。
　　周树鸣转向林梦，问：“林老师要去哪儿？”
　　“财富广场附近。”
　　“那正好，我要去财富广场吃饭看电影。”

　　林梦拉开右后门，正准备上车，只听到周树鸣说：“你不知道领导才坐司机后面吗？”林梦只好关上后门，坐上副驾。热车的时候，听到广播里在放王菲的歌“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周树鸣关掉广播，打开导航，没有歌声的掩护，林梦觉得异常尴尬，既不能一言不发闷头蹭车，又找不到话可以说。
　　周树鸣先开口：“林老师喜欢看什么电影？”
　　“我啊？看港片多一点。”
　　“王家卫还是杜琪峰？”
　　“呃，b级片，桂治洪。”林梦想，文艺青年就知道王家卫，我要是问他喜欢什么电影，他肯定会说安哲、塔可夫斯基、伯格曼。于是林梦问：“周老师呢？喜欢什么电影。”
　　周树鸣本来想说那当然是伯格曼，转念一想对方肯定会觉得自己太装，就说：“我喜欢漫威。”
　　“哦，漫威挺好。”
　　一时间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尴尬的氛围始终不散，还遇上周五进城大堵车。
　　“林老师，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林梦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我为什么当人体模特？”
　　“嗯。”
　　“热爱艺术，行吗？”
　　周树鸣噗嗤一笑。
　　“缺钱。”林梦说出真相。
　　周树鸣收住笑，眼睛余光忘右边一瞟，小伙子一身行头不便宜，现在的年轻人啊都追求名牌、潮牌，有人省吃俭用大半年就为买个驴牌的包，消费主义害人呐。
　　“你们公号不是很红吗？”周树鸣没关注“电影心浪潮”，觉得这个号爱蹭热点，但经常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这个公号的文章。
　　“图文的风口早过了，流量变现难。全靠读者打赏和平台补助，偶尔参加有奖征文。而且我只是作者之一，每个月分到头上的就那么点。”林梦老老实实回答。
　　周树鸣不清楚现在的自由撰稿人能挣多少钱，也不好开口问。想必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但是要买奢侈品或是买车买房，怕还是难。或者要看撰稿的方向，他自己就是搞艺术的，知道艺术类不好赚钱。就算是他们学院的人体模特，工资比兄弟学校开得还高点，但也远不如婚纱模特、秀场模特的收入。于是他随口道：“你这么高，可以去走秀啊。”
　　林梦扶了下眼镜框，正色道：“我说了，我爱艺术。”
　　周树鸣这回不敢笑，再笑就要政治不正确了。遂换个话题：“林梦是真名还是笔名？”
　　“真名，我爸妈都姓林。”
　　“敢问笔名是？”
　　“肆沐，放肆的肆，沐浴的沐”
　　“啊，我在豆皮看过你的文章。《春光乍泄》长评区，写得很好，我还有印象。”豆皮网是国内最大的文艺青年后花园，书影音的评分系统构建完善，有许多不错的评论。
　　“谢谢。”林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等了四个红绿灯，漫长的尴尬时间才结束。到了下车点，林梦迫不及待跳了下去，不忘礼貌一句：“谢谢了啊。”周树鸣的那句“不客气”淹没在嘈杂的汽车声中。
　　鉴于刚刚周树鸣夸了他影评写得好，林梦打开微信，找到周树鸣的名字，把他的朋友圈权限从“仅聊天”改为“聊天、朋友圈、微信运动等”，又将他的标签分组到“工作”。之前就给他备注了“益大周树鸣老师”，他微信名像是法文“ enfer”，头像是一个外国帅哥的黑白照，不像是明星，像街头摄影，这个头像从来没换过，封面图是一张狸花猫的画像，没有签名。顺带看了一下周树鸣的朋友圈，内容很少，多半是转发的学校新闻，或哪里的画展信息，想必周树鸣也把他分组在“工作”。
　　林梦揉了揉肚皮，饿了。找到熟悉的小店嗦了一碗螺狮粉，即使店内开了空调也吃得大汗淋漓，毛孔里散发出酸笋味。这家的酸笋是真正自家发酵的，不像有的地方用醋精泡，就没这么臭香。
　　天色不早，周五的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赶紧回家写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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