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金鱼电波

　　属于人类的夜生活种类繁多，即使是不爱出门如任淑渝，朋友圈里也挤满昼伏夜出的大学生和抓住夜晚聚会遛狗的社畜。夏末的每个夜晚都像可乐的泡沫，稍不注意就会在一阵噼噼啪啪后消失，让杯子上方的空气也充满爽朗的甜味。

　　但这些暂时和任淑渝没关系，她吐了一个水泡，不太熟练地摆弄了几下鱼鳍，听到波动的水流淌过鳞片时发出的细碎哗哗声。这对旱鸭子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更别说作为一条金鱼，任淑渝甚至可以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悬浮在水中。她在鱼缸里周游一圈向外张望，形变的视野、黑暗和弧线圆润的鱼缸共同成为她探索外界的阻碍——但一条金鱼知道什么，其实不重要。

　　属于一条金鱼的夜晚总是很无聊。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任淑渝连续第三天在睡着后变成一条金鱼，一条鱼缸里唯一的金鱼。不得不说，这为她适应这个事实留出了很大的空间——很难想象一个人要作为“金鱼”和其他金鱼一起生活。

　　任淑渝盘算着明天变回人就去找个寺庙拜拜，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假期她先是去海边玩回来就着凉发烧，一整个星期都昏昏沉沉，紧接着只要睡觉就变成金鱼，还只能在十秒就能游完一圈的鱼缸里来回打转。她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烧坏了脑子，毕竟人变成金鱼实在是很荒唐的事情。

　　金鱼没法掐自己一把，所以任淑渝很难证明自己是清醒的。幸好这时任小金鱼听见开门和按压开关的响动，上帝说，要有光。

　　真奇怪，鱼会觉得刺眼吗？无论回答如何，任淑渝现在都没有眼皮。她往旁边躲了躲，避开白炽灯的直射，呆呆地盯着折射入水的粼粼波光，又吐了一个水泡。

　　做金鱼真的很不方便。无法发声，无法站立，无法看清正前方的事物，连睡觉都得睁着眼睛，只能食一食嗟来之食这个样子。不过有些事情只有金鱼才知道：金鱼并不是过了七秒就忘记，有牙齿，而且听得到很多很多的声音，比如现在。房间里的寂静被一连串的触发音打碎，声音在液体里快快来到任淑渝的脑中：门开了又关，拖鞋和地板鼓掌，陶瓷水杯磕在木质桌面上。房间的主人似乎摆弄了些什么，于是房间里开始有音乐声。任淑渝摇头摆尾，晃晃悠悠，来来回回。音乐流过金灿灿的橘红色鳞片，房间的主人哼着歌，金鱼游来游去，他也走来走去。唱的播的都是任淑渝很喜欢的那首歌。

　　“这如梦似幻的夜晚，照亮了你我，因彷徨而迷途的心……”

　　片刻后任淑渝听到落水的声音，她的鱼鳍在水中画出柔滑的曲线，而身体则再次以鱼的身份游向水面，一吸一呼之间吞食掉那些腥味小颗粒。她有点惆怅，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变回人以后不会还觉得这玩意儿好吃吧。

　　鱼食，一开始似乎难以下咽，但显然这条小鱼在非常努力地活着，连任淑渝都难以抵抗它生存的欲望，等回过神来，身体已经积极前往鱼食所在的方向。

　　好吧。

　　任淑渝一边吃饭，一边试图观察这个房间的主人：每当她叽叽咕咕地吃饭时，对方总会站在鱼缸边，大概是在进行日常观察。

　　就任淑渝积攒的变鱼经验来看，只要她在金鱼体内苏醒，这个房间的灯就在发光。之前房间的主人来观察她吃饭，在鱼缸边站了好一会儿，第二天就弄了盆植物放在旁边，任淑渝游动时能看见一点绿叶的轮廓。聊胜于无的阴影浮在水面上，又被橘红色的鱼尾巴搅碎。在漫长的、亮着光的黑夜里，在固定的进食会面时间之外，金鱼沉默地在鱼缸中活动着，房间的主人则在鱼缸以外的空间活动着，大部分时间沉默，中部分时间有音乐，小部分时间任淑渝听见他在讲话，声音像夏天的冰雹，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这大概是一个年轻的男性。

　　任淑渝更坚定了这是做梦的想法，毕竟她的生活中存在的、且立体并活着的异性少之又少，而且她完全没有理由成为一个陌生青年的鱼，自己还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鱼缸的玻璃雾蒙蒙的。

　　即使这个人的声音是她的菜，这件事情也足够荒谬。

　　现在那个声音倏忽一下拉近，让任淑渝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杯子乐器：“晚上好。”

　　家人们谁懂啊，到底是谁疯了，这人怎么突然和鱼说话了？任淑渝面对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呆呆的，她只觉得这男的怪高，弯下的腰在小鱼的眼里几乎要变成圆圈。对方似乎也觉得这样有点傻，声音带着很多歉意和柔和，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低：“呃，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很快任淑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鱼缸被整个端了起来，它晃晃悠悠，即使青年稳稳当当地将其抱在胸前，也随着脚步与呼吸微微起伏。任淑渝感觉自己呆在摇篮里，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雪上加霜，昏昏欲睡时她庆幸自己没有眼皮，睡着了对方也看不出来。

　　只要几步，这趟短途旅行就结束了。任淑渝被放在另一个平台上，周围都是形变的黑色物体。她飞快游离，去往有光的那一边。青年站在旁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任淑渝微微无语，想再游远一点，结果成全了这个人类：她正好游过对方伸进鱼缸的手。鳞片蹭过手指，触感有点粗糙，也有点热，任淑渝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青年人似乎笑了一下，但任淑渝疑心自己听错了。灰扑扑的影子变矮了一些，任淑渝猜想他坐了下来，而这里大概是张桌子。也许是因为隔着一道玻璃，他的声音似乎很近，沙沙的，又带着绒绒的毛边，在话尾坠成一团：“在想什么？”小小的阴影靠近鱼缸，指尖与鱼缸碰撞发出撞击声。

　　金鱼在台灯的光下，水和鳞片都在透着亮。
　　任淑渝吐了一个泡泡，想了想，最终没有动，只是又吐了个水泡。

　　青年似乎又笑了笑，泄出几丝气音。阴影随即远了一些，但仍然在任淑渝眼前晃悠。打开主机时开关会回弹，电脑风扇呼呼地转了起来，聊天软件正在咳嗽，而阴影也咳嗽了一下，隔了很久，任淑渝又听到那首歌的下半段：“我想和你一起看升起的太阳，在清晨……”

　　那归心似箭的星辰，给了我一起开启明天之门的人。

　　她叫不出名字的青年人，此时声音里含着一点笑，琴弦跳动如浪。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听‘周六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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