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番外]临渊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所做《望海潮》，绘声绘色地描出了旅人游览大好河山之时所带的流连忘返之意。风景如画，商业隆通，都市繁华，奢靡兴旺不在话下。这一岁是治平二年，历经太祖赵匡胤建国至如今，已是第五代帝王。四海无虞，八方黎庶皆丰富，一派乐业安居。
　　此刻时当正午，艳阳当空。东京汴梁城内街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群中只见有位少年，身背包袱手拿长剑，正沿边信步而行。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岁上下，年轻英俊的面孔上满是兴奋新奇之色，细细观赏着眼前的景致，时不时啧啧称赞。
　　少年复姓慕容，双名明珠。他本是东京出生人，因少小得逢机缘，投拜名师于深山静谷中潜心修武，因此已经有十几年不曾着家。此刻奉命下山来京办事，就如同那乡下人进了城一样，只觉得事事新鲜。
　　闲游了半日，慕容明珠觉得有些饥渴，看到转角处有家饭店还算洁净，便从外面楼梯走上二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叫跑堂的送一壶酒，配上四色酒菜。一个人坐在那自斟自饮，手托下巴看着楼下行商之人来来往往，倒也逍遥自在。
　　他坐下后不久，就见楼梯口处又上来了一男一女。这二人明显打扮与别不同，短衣紧袖头缠围巾，像是来自于塞外的少民。年纪与慕容明珠相仿，男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女子娇小玲珑面容清丽，一个背上斜插单刀，另外一个腰间别着软鞭，看样子都会武艺。楼上的客人们被这二人奇特的装束所吸引，不觉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只见他们四处看了看，似乎对环境还算满意，转身对楼下的什么人点了点头，接着躬身将入口处让开。片刻后一个白衣少年走了上来。
　　用饭的客人们本来还在相互交谈，见到来人，屋内不禁一时静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向他望去。只见那少年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长身玉立眉目如画，雪白的长衣外罩了件透明的轻纱，服饰颇为华贵，只是脸色苍白得有些透明，下巴尖细，仿佛有病在身。此刻正午阳光斜射进屋，照在他的脸上仍无半分血色，反而更显得清雅脱俗，姿容秀美如盛装佳人。
　　堂内诸人被他的气势所摄，一个个呆若木鸡。那少年却浑然不觉，径自找了个座头坐了下来，并令他身边那二人也坐下相陪。跑堂的醒过神后连忙上来招呼，但语气已比平时收敛小心了不知多少。
　　其他人碍于礼节，惊讶一阵过后即不便多视，慕容明珠却是直愣愣地瞧得呆住了。他自幼学艺，生长于深山小镇，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整齐的人物，更别说如此惊艳的美人了。但看他坐在桌旁饮茶，持杯的手指纤细雪白，袖口覆在上面，却比白绫更白。淡淡的阳光打在纱衣之上，使得身周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仿佛冰雪雕成，而非尘世中人。偶尔回头一瞥，恰好正与慕容明珠的目光相对，后者的头脑一阵晕眩，恍惚中竟闪过极荒唐的念头，觉得这张脸昔日似曾相见。
　　慕容明珠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对世事不甚深入。他自觉只是真心赞美，却不知这般呆望直视一个陌生人实在是大大的失礼。白衣少年身边的两人已经有不愉之色，男子尚还自制，那少女却是面有怒容，冷冷地瞪了这边一眼，并且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慕容明珠这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赶忙低下头去，脸色通红。
　　就在尴尬的时候，听得楼下传来奔跑和哭喊声，过不多会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哭哭啼啼的冲上了楼，衣衫褴褛遍布血痕，后面跟着一个彪形大汉，正手持皮鞭凶神恶煞地喝斥他。
　　“小杂种，今天再不还钱，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请……请您再宽限两天，我爹这几天正病需要用银子，等过了……”男孩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废话少说，我管你有什么难处，再不拿银子出来，就用命来抵！”
　　说罢一脚狠狠地踹过去，踢得男孩整个人飞了起来，眼见着就要撞到慕容明珠的身上，两人同受重伤。却见他伸手一托，粘住那男孩的背部，随后轻巧地将他放到地上。
　　这一下出手沉稳有力，隐含名家风范。客人中有几个老江湖忍不住面露惊讶，那神色漠然的白衣少年也微微点了点头。
　　“你这般欺负一个小孩子，不觉的太丢人么？”慕容明珠皱起眉头，沉声责问。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你这小白脸来多什么嘴？”
　　“他欠你多少钱？”
　　“加上利息一共十两，怎么？你想替人偿还不成？”那大汉歪着脑袋，挑衅地不住打量他。
　　周围的人想着这事恐怕要闹大，却见慕容明珠毫不迟疑地拿出一锭银子，甩在那汉子跟前。
　　“不多不少，正好十两。现在你可以放过这孩子了吧？”
　　追债的人楞了半晌，悻悻然道：“算你小子走运，遇见个冤大头。”捡起银子转身走了。那男孩眼中犹自含泪，朝着慕容明珠深深下拜：“多谢这位大哥。”
　　“小事而已。”他爽朗的一笑，双手扶起男孩，“下次可千万别再借这些人的钱了，以免让你爹娘担心，知道吗？”
　　“是。”男孩又拜了几拜，随后也告辞了。白衣少年淡淡地瞥了慕容明珠一眼，低声对身边的男子说了几句话。男子不住点头，匆匆下楼而去，过不多时又转了回来。
　　慕容明珠做了件好事，心情极是畅快，眼见已然在酒楼里耽搁了不少时候，该动身去拜访这次要见的人了。于是叫跑堂过来会账，谁知掏钱的时候，发现腰间的暗袋居然不翼而飞了。
　　他心下又是奇怪又是着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有人喊了一句：“这位客人的饭钱由我家主人付了。”
　　慕容明珠寻声望去，见是那位少民打扮的年轻仆人所说。他走过来取出碎银子垫付了花费。“鄙人冷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被救的人既感激又惭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在下慕容明珠，真是谢谢你了。”
　　“慕容兄想必是才来京城吧。”
　　“正是，不知尊兄如何得知？”
　　冷炎微微一笑：“汴梁城内龙蛇混杂，最近听说有一伙盗贼帮派，专以骗取他人同情来诈偷钱物。方才那大汉跟孩子，恐怕也是做戏的一员吧？”
　　慕容明珠恍然大悟，恐怕自己的袋子是在搀扶之时被人顺手摸了去。但方才眼前的情状仍历历在目，实在看不出有半点虚假。
　　冷炎见他似有不信之意，又继续解释道：“那孩子看似被鞭子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然而滚地躲闪之处皆避开了要害；看似流落街头，但双手洁白细腻，哪里像是常年行乞之人？”
　　被教育的人听得发傻，这出山第一次好心就办了错事，着实令人沮丧。他正在叹气的当儿，忽地又想起一事，忍不住暗呼：“糟糕了！”
　　那暗袋中除了银钱，还有下山时先生付给他的重要书信，也与他此时进京要办理的事情有关。银子好说，书信丢了，却叫他如何回去跟先生交代？慕容明珠想起自家那位虽然年纪不大，却气势迫人的“先生”，尤其是似笑非笑盯着你的时候，整个门派没有一个不是背脊发凉。
　　他急匆匆向冷炎作别冲下酒楼，想着怎么将书信找回来才好。然而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能到哪里找？
　　“慕容兄性子好急，在下的话还未说完就跑了。”冷炎笑眯眯地从他身后的楼梯上走下来，手里盛着一只袋子，却不是他丢失的那只是什么？
　　“冷兄，这……”接过打开一看，除了银钱外其余物件一样不少，书信也赫然在内。他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大恩相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不敢不敢，慕容兄若要言谢，还是去谢我家主人吧。”伸手向道旁一指，那白衣少年也已经下了楼，正和那少女站在一起等人。慕容明珠楞了半晌，快步上前抱拳道：“今日之事多有感激，不知兄台可否见告姓名，他日必当补报。”
　　那少年始终背对他而立，头也不回道：“不必了，萍水相逢而已。”说罢就此扬长而去。这是慕容明珠第一次听他开口讲话，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然而语调却是冰冷淡漠，犹似雪山涌出的清泉，凉嗖嗖地沁人心肺。
　　慕容明珠第一次尝试结交朋友就碰了一鼻子灰，心头甚是无趣。好在他天性乐观，片刻过后也就释然了。心道赶紧去拜访了先生指定的人再说，书信只要交出去，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这京城还真是与众不同，小孩子比山里的要奸猾，而漂亮的小兄弟也比小镇上的花魁还要美，只是架子更大一些。这是二十岁的慕容明珠来到汴梁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感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