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勺梨

　　那时候，在村里，李少祎6岁上学的年纪并不算晚，虽然她自己后来回忆的时候，觉得已经晚了。

　　因为家里穷，李少祎读不了幼儿园，被家人随随便便送到了村里小学读学前班。

　　李少祎对这件事倒没有太多介怀，因为后来她弟弟也是上的学前班。既然享受家里万千宠爱的弟弟也没有被送去念幼儿园，那她这盆“早晚要泼出去的水”，能享受和弟弟一样的待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整个义务教育阶段，念书对李少祎来说都算比较轻松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上了四年级之后。

　　在李少祎的读书生涯里，小学四年级是一个分水岭。

　　那年期末考之后，学校又组织了一次竞赛考试，成绩优秀的同学会被选拔去镇上的中心小学就读。

　　李少祎虽然不太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她一看，被选上参加竞赛的同学在一个班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一旦被选上，周围同学看你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李少祎享受这种被选中的优越感，就为了这种美妙的心情她也愿意积极参加考试！

　　那时候竞赛对她的智力来说轻轻松松，很快李少祎就收到了来自中心小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份通知书的发放过程令人难忘——由于李少祎家是位于半山腰的削坡建筑，位置偏僻，快递员找不到位置，直接在村口就把通知书给了村民。

　　于是乎，等这张盖了红戳的平平无奇的破纸送到李少祎手上，已经皱皱巴巴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显而易见已经被一整个村或者大半个村里的人爱抚或者蹂躏过了。

　　当李少祎从邻居手里接过通知书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邻居大妈格外兴奋又和气的愉悦——她平时待李少祎可没这种客气劲儿。

　　打那之后，村里人都知道，老李家出了一个会读书的闺女！

　　平时被众人视为村里破落户的老李家的人，这会子走在村委大街上买个盐打个酱油都自觉神气了许多，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可是镇上远，李少祎去中心小学读书，就只能住宿。住宿，就要多交钱。在女娃子身上多花一个蹦儿，都实在有悖于李老爹的生育价值观。

　　饭后家庭大会上，李老爹翘着二郎腿，一手摸着气味浓郁的光脚，一手剔着牙说出了自己对这事儿的意思，果然李爷爷也不同意，而李奶奶则不放心。

　　那时候少祎妈妈在外地打工，李少祎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参与关于此事的家庭决策，只是等暑假结束的时候，她也没听说来自妈妈的反对声音。

　　最后家里人达成一致——不同意送李少祎去镇上读书，并告诉李少祎——这不是他们舍不得钱，而是李少祎才10岁，这么小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还不能回家住，作为家人他们实在不放心。

　　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那张盖了红戳的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不出所料地从一张破纸成了一张废纸。

　　五年级开学前一天，李少祎一如既往，自个在光线昏暗的厨房里做饭，忽地想起一个多月前，也是这样的中午，她也在为全家人做饭，然后就意外地收到了中心小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傻乎乎地从村里人和悦慈祥又不乏酸气的态度里推测这是个稀罕物，也许会为她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意外，期待，落空。

　　也许真实存在的从来只有她的错觉。

　　李少祎回到房间翻出笔盒里那张破纸，一把塞进灶膛里烧了。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就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去中心小学读书一样。在这个家里，她也开始渐渐习惯一种不必商量的默契。

　　后来慢慢长大，李少祎就越来越明白，这世上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你想或者不想的问题。

　　五年级开学后，李少祎发现有几个一起参加竞赛的熟面孔没有来，一打听，说是那些同学都转学去了中心校。

　　等到六年级的时候，年级里又转走了好几个同学。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李少祎的学习成绩原本在年级里只是中上水平，到五六年级这两年，硬生生爬上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每年期末考之后，李少祎都拿奖状拿到手软。

　　李老爹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啬鬼铁公鸡，少祎妈妈就是因为李老爹把握着家里财政大权却连买卫生巾的钱都不给她才被迫无奈出外打工的。

　　虽然李老爹不在乎村里人议论他的固执与抠门，但他作为男人本身的虚荣心并没有随着慷慨大方等品质一同泯灭。

　　自从小时候发高烧变得反应迟钝之后，李老爹一直在村里人骂着他脑残的声音里长大，他对“傻子”的风评表面麻木实则自卑又介意。

　　这种情绪游丝般曲折延伸，就变成他对李少祎学习成绩的格外在意，好像有一个特别会读书的女儿，就能间接洗白他脑子被烧坏了的好名声似的。

　　在放假前，李老爹对李少祎说拿回一张奖状就奖励她十块钱。

　　于是这次考试，平时一向爱偷懒的李少祎踌躇满志地多翻了两遍书，毫无悬念就成了年级第一并且是全科第一名。

　　这一年，学校为期末考试设置了六种奖项，而李少祎成了全校唯一一位拿了六张奖状的同学！

　　班主任发完奖状后，在班会上欣慰地盯着李少祎夸了整整五分钟，说得李少祎全程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不过李少祎此时心里最惦记的，还是拿着奖状赶快回家找李老爹兑现承诺。

　　只是李老爹看到她拿着六张奖状的表情，还不如班主任的样子开心。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承诺，打着哈哈就说李少祎是听错了，最后满打满算只塞给她十块钱敷衍了事。

　　李少祎原本都想好了要用这些钱去镇上书店买几本书，以及买哪几本书。

　　那家破破旧旧的新华书店，在童年的李少祎心里就是奢侈品店。

　　那时候李少祎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公共图书馆这种存在。

　　她从小就不喜欢玩游戏，更喜欢看课外书，可是学校的图书室是不对学生开放的。

　　李少祎读四年级的时候，当时的英语老师带着同学们进去图书室搞卫生，乍着胆子帮几位同学借了书，大家拿到书的时候，都开心得不得了了！

　　李少祎更是高兴得傻了一样。她积极地和同学们分享自己借到的鬼故事读本，凭借她甜甜的微笑和特别友好的态度，成功将其他同学借到的书都换到手无比认真且惜字如金地看了一遍。

　　其实她还想再看第二遍，可惜约定的还书时间到了。李少祎看出英语老师帮她们借书是一件让老师麻烦且为难的事情，虽然她真的很想再借，但是也只能拼命忍住自己的痴心妄想。

　　后来当李少祎学习《窃读记》这篇课文，心里真是狠狠共情了林海音前辈。那种没书可看以至于不得不想方设法去看书的经历和心情，没经历过的人真的很难懂，而这种境遇，李少祎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深深懂得了！

　　这次期末考试，李少祎原本都想好了，如果拿到了李老爹兑现的“奖学金”，她一定要去镇上的书店好好挑几本书犒劳犒劳自己！

　　还记得从前三年级的时候，李少祎使出浑身解数央奶奶买了几本童话故事书，李老爹回家知道后，大发雷霆，认为这完全是浪费钱！

　　毕竟连家里十块钱的额外支出都能让李老爹召开家庭批判大会，而这几本故事书，可是花了李奶奶好几十块钱呢！

　　虽然李老爹从来不给李奶奶钱，甚至连他的姐姐妹妹们过年过节孝敬给李奶奶的钱也要奶奶攒起来交给李老爹存着，可是在李老爹的心里，这个家里他是一家之主，家里所有人的钱还不就是他的钱？！

　　李少祎一边听着李老爹在客厅破口大骂，一边缩在房间角落加快阅读速度，与此同时她心里的不祥预感也愈发浓烈……

　　果然，尽管她拼命催自己快点看完快点看完，但没等李少祎看完一半故事，李老爹就冲进房间，一把抢走李少祎怀里的书，并对跟在后面束手无措的李奶奶大叫大嚷——

　　“趁现在书店还没关门，你这老婆子赶快拉着她去把书退了！这好几十块钱呢，不能扔海里打了水漂！”

　　李少祎眼神木木地看着李老爹凶恶的神情，还有他手里抓得紧紧的故事书，她知道那几本书她是再也看不成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只可惜，那时的李少祎还不知道，在这个残酷的家庭里，眼泪比垃圾还不值钱！那垃圾还能让李老爹挑挑拣拣卖给人家收破烂的呢，而她的眼泪，毫无用处！

　　家里人送李少祎上学是因为这是法定义务教育，李老爹勉为其难施舍点“奖学金”激励她考第一则是为了他的面子。

　　可是那个被家里人寄予厚望、所有人都希望他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的人，从来都是她那个贪玩又不爱做作业的逃课弟弟，而不是她——一个“赔钱货”！

　　弟弟跑出去玩了，全家人就会走遍村子到处呼天抢地求着他回家吃饭看书写作业，还勒令李少祎就算她不吃饭也要先去把弟弟找回来吃饭、就算她不写作业也要先去辅导弟弟完成功课！

　　就好像，只有弟弟吃饭的事才要紧，她的身体根本不重要！弟弟的学习是全家人的大事，而她的学习是无关紧要的小小小事！

　　只怪李少祎那时候光把脑子用在读书上，对于自己在家里的处境完全认识不清！凡此种种，已是生活对她一次次的善意提醒，却都没能让她认清形势！只能说那时的她真的是太不识时务了！

　　比如——

　　每每李少祎想安静看书写作业的时候，就会被家里人催命似的喊她去干活——她动作稍微慢点，李老爹更是会直接破口大骂，问她是不是死在房间里了？不然怎么像个新娘一样整天缩在房间里？！

　　若是不巧碰上李老爹心情不好做事不顺（而他几乎天天都不顺），他就会说着说着爆出一连串对女性极具侮辱意味的各种粗口，内容之丰富声音之响亮语气之下流，好像对方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奸淫掳掠水性杨花对他犯下滔天罪行令他恨之入骨恨不能极尽玷辱的毒妇，或者他以为李少祎年纪小听不懂所以就可以随便大放厥词毫无顾忌？

　　无论如何，家里长年累月的争吵谩骂，以及那些随时随地就可能与李少祎小小的身体亲密接触的竹篾、藤条、皮带、木柴、衣架、巴掌，一起成为李少祎后来无论多么想忘却总不能忘记的童年记忆，成为她后来一生的痛苦之源！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不公本就是游戏规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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