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是女孩

　　天蟒星游上了盖兰海域的夜空。
　　在密如云雾，亮如火光的星空中，形如长鞭的十一颗星辰，明亮璀璨，格外耀眼。
　　其中两颗闪烁着红光的星星，如同一对嗜血的眼睛，镶嵌在蛇首上，正俯视着瑟恩岛，静观岛上的血光。
　　酩酊大醉的男人，在欢愉的睡梦中魂归冥府；神智尚存者，在狂暴的挣扎中，命丧异乡。
　　而手持利器之人，正是连日以来，与他们春宵几度，纵情享乐的女人。
　　所谓温存，只在于索取男人本身的利用价值；而绵绵情话和充满爱意的眼神，则是让猎物失去警惕的最佳诱饵。
　　此时此刻，在这些自以为强壮的猎物面前，看似柔弱的女人褪去了所有伪装，燃烧着火焰的眼中只有仇恨和快意。
　　刀剑起落，鲜血横飞。
　　持续的屠杀拉开了漫长的夜幕，尖厉的哀号响彻了这片海域中的孤岛，不竭的血河祭祀了复仇女神血铸的酒杯。
　　冥王的信使几乎踏遍了瑟恩岛，却绕过了一间幸免于卷入杀戮的土坯小屋。
　　在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诞生。
　　摇曳的灯火下，一个脸色苍白、满身大汗的产妇，正躺在床上，紧握着被褥，痛苦地呻吟着。
　　在她的身下，帮她接生的女人一边扶着她的腿，一边鼓励她。
　　“露头了，继续用力，德里娜！”
　　德里娜喘了几口粗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再屏住呼吸向下使劲。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更不敢晕厥。
　　孩子选择今夜出生，是神祇给她的机会。
　　现在所有人都陷入疯狂的残杀和战利品的争夺中——所有人，除了帮她接生的丽勒——她要争分夺秒，在这场血腥的盛宴结束前，把孩子生下来。
　　不管承受多大的痛楚，她都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她要用力，继续用力，生死之间那一线，她仿佛已经清楚地看见了。
　　就是今夜，就在此时……
　　“哇——”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她的身体一阵虚脱。
　　而她的神经却绷得更紧。
　　她不敢休息，勉强抬起头，急声问：“是男是女？”
　　丽勒只是默默地剪掉脐带，抱起婴儿，没有说话。
　　看到她眼里的怜悯和悲哀，德里娜便知道答案了。
　　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怀有第二个生命时，她就料到了。
　　在她目睹那一场谋杀、看着丈夫倒在自己脚下时，她就料到了。
　　这是命运给予她的礼物。
　　“丽勒，帮我。”
　　她的嘴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丽勒难过地看着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德里娜的眼里闪过一丝接近疯狂的希冀。
　　“只要你的一句话。”
　　“你疯了，”丽勒说，“你瞒不过妲尔玛。”
　　仿佛有什么力量突然注入德里娜的体内，她猛地支起身子，不顾疼痛和出血，扯着丽勒的衣裙。
　　“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我帮不了你，你姐姐不会单凭我的一句话就掉以轻心。”
　　“她最信任你！”
　　“她谁也不信。”
　　“丽勒！”德里娜吃力撑直身子，抓住她的手臂说，“你是我仅有的希望，如果你不帮我，我的孩子肯定没命！”
　　“如果我帮了你，被她发现了，我又该如何？她可能连我也一并杀了。”丽勒别过了脸。
　　“丽勒，你忘了小时候是谁从那吃人的海里救起你的吗？”德里娜虚弱地说。
　　丽勒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
　　“我当然没忘记，你救了我一命，所以这十几年过去了，我终究还是要以命偿还？”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这是在求你啊！”德里娜捂着心口喊道，“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难道我还能胁迫你、威逼你吗？我只能求你呀！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一滴眼泪滑下了丽勒的眼角。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低声说：“命运女神早已定下了我们的结局。”
　　“没人知道结局是什么，连神王也无法知晓！但仁慈的女神希娅听到过我的祈祷，她会保佑我的孩子。”德里娜坚定地看着她。
　　“在这片海域上，只有复仇女神听得到仇恨的声音。”丽勒垂眼。
　　“既是如此，你便看着我的孩子死去吧！”德里娜满眼血丝，声嘶力竭，“再加上一具尸体，那便是我！将我们的尸体沉进盖兰海吧，让海妖吞食我们，就像当初它们吞食我们丈夫的尸体那样，就像当初它们吞食你孩子的尸体那样！”
　　丽勒闻言，脸色一白，脚下一软，踉跄退到墙边。
　　她倚着墙，头轻轻埋在襁褓上，仿佛这个躺在她臂弯里的是她那早已死去的孩子。
　　“想想你的孩子，再看看我的孩子，你还要眼睁睁地让这种事情重演多少遍！”
　　德里娜用尽了所有力气，终于扛不住，倒在地上。
　　丝丝海风从门缝吹进屋里，火光跃在油灯上明明灭灭，影子附在泥墙上摇摇曳曳，仿佛跟随人心在痛苦挣扎。
　　丽勒低泣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注视怀里的孩子。
　　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红彤彤又皱巴巴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紧闭着，只有小嘴微微张开，仿佛有强大的生命之火点燃在这小小的躯体里，却又脆弱得像湖面上刚结成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她走向德里娜，蹲下来，将孩子送回她的怀里，扶起了她。
　　“你的孩子经由我的双手出生在这不幸的世上，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
　　长夜终于结束，黎明女神扬起她华丽的轻纱，覆盖了满天繁星，带出无比绚烂的朝霞。
　　德里娜喂完了奶，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孩子的睡容。
　　尽管疲倦不堪，但她不愿躺下入睡。
　　万一丽勒反悔，万一妲尔玛不信任她，她的孩子就没有可能活到下一个黎明。
　　现在她拥有孩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死亡前的恩赐。
　　她不能错过这些时刻。
　　海浪拍打崖壁和礁石的声音，一阵阵传进她的耳内。
　　那是极其寻常的风浪声，没有夹杂争执声或兵刃相接之声，也没有夹杂海妖撕咬血肉的可怖之声。
　　瑟恩岛又恢复了平静。
　　想必她们已经处理了尸体，烧掉了商船，分完了所有战利品，很快，妲尔玛就会想起她的孩子。
　　她双手握住挂在胸前的一尊小指长的女神木雕像，再次默默祈祷。
　　“仁慈的女神希娅，伟大的众神之母，请保佑我的孩子存活下去，长大成人，我愿意倾尽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祭予神的恩典。”
　　她默念了几遍，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木门突然打开，一把高亢的声音噩梦般袭来，几乎让她魂不附体。
　　“让我看看我的小甥女。”
　　妲尔玛身披盔甲，腰间佩着长剑，带着几个同样身佩武器的侍女，大步迈进屋里。
　　不眠的杀戮之夜，并未损耗她的精力，她的眼里闪着骄傲和胜利的光芒，盔甲上的血迹映上她的脸庞，更令她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一股轻微的血腥味，从她的身上飘来。
　　“姐姐。”
　　德里娜连忙站起来。
　　“快躺下吧，刚刚生产完，怎么不休息？瞧你的脸色，多难看。”
　　一道强壮的力量压向德里娜的肩膀，迫使她坐到床上。
　　妲尔玛的嘴边挂着关切的微笑，在德里娜看来，她的笑容充满着残酷的警示。
　　该来的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妲尔玛端详了妹妹一会儿，目光一转，视线落在了床角的小团上。
　　“这就是我的小甥女了？”
　　她弯身抱起了孩子。
　　德里娜不由得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丽勒。
　　后者没有看她，脸上更是不带一丝表情。
　　但显然，她还是帮了她。
　　接下来就要看神的旨意了。
　　妲尔玛拨开遮住孩子面容的薄被。
　　“真可爱，瞧这小脸蛋，小鼻子，小嘴唇，像极了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庞，德里娜的目光紧张地跟着她的手指移动。
　　她的手指摸上了孩子的头顶，伸进了打圈的褐发里。
　　“一出生，头发就这么浓密了？一头卷发，倒不像你。”
　　德里娜没有应答。
　　这卷曲浓密的头发随了她那死去的丈夫。
　　“看着就是个好孩子。”妲尔玛说着，完全打开了包裹着孩子的薄被。
　　仿佛被人掐住了心脏，德里娜顿时喘不过气来。
　　她飞快地默念女神希娅的名字，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手握向胸前的小神像。
　　站在不远处的丽勒也异常紧张，脸色几乎跟德里娜的一样苍白。
　　妲尔玛没有留意她们的神色，她只是看着她怀里的婴儿。
　　每一个新生的婴儿，她都必须检查一遍。
　　然而，就在她要掀起孩子衣服下摆时，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不像新生儿的懵懂无神，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一层虹彩，又像阳光下被泉水漫过的琥珀，水波漾漾。
　　“哟，这小精灵！”
　　妲尔玛的注意力被转移，手停了下来。
　　似乎在回应她，孩子的小嘴张了张，嘴角微翘，像小小的花蕾被春风唤醒，略显笨拙地伸展出娇嫩的花瓣。
　　咿呀的婴儿声娇憨软糯，既像在对她笑，又像在对她说着什么悄悄话。
　　妲尔玛冷酷的眼角居然弯出了温柔的弧度。
　　“长大后肯定是个小美人。”
　　她松开了孩子的下摆，将薄被重新包裹成襁褓。
　　“就叫亚利娜吧。”
　　她的话让屋里的两个女人恢复了心跳。她们就像刚刚结束了长跑，背后全是汗。
　　妲尔玛让德里娜抱回孩子，德里娜像失而复得一样，紧紧抱着她的宝贝。
　　随后，几箱战利品送进了这个屋子。
　　上好的衣料、精美的器皿、甘美的果酒、珍贵的橄榄油，还有各种美味的干果和腌肉，这些都是从昨晚变成亡魂的商人和水手的船上所夺，变成妲尔玛的战利品，又被她赏赐下来。
　　妲尔玛离开后，德里娜在这批礼物里挑选最好的祭品，献给女神希娅。
　　摇篮里，小小的亚利娜听着海浪的声音，闻着海水的咸味，对着屋顶吐了个泡泡。
　　也许命运女神已经织就了所有人的结局，然而，在起点和终点之间，命运的旋律因无数英勇事迹跌宕起伏，编出的图纹又因伟大的荣耀光芒万丈。
　　或平庸或伟大，或邪恶或正义，或顺从或反抗，全凭凡人自身造就，女神从没有落下过一针一线。
　　是以，没有凡人的故事会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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