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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薛姨
作者:与山
葬礼结束后,苏鸢姗姗来迟。
今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她的影子跟她一起站在墓碑前。
三天,得知薛姨死亡后的三天里,苏鸢的情绪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苏鸢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早起洗漱时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她的眼睛应该是红肿的、被泪水侵蚀的,可是并没有。
薛姨走的太突然,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一直到现在苏鸢还有种错觉,面前的坟墓里埋葬的不是她最亲爱的人,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来的路上苏鸢摘了一些银杏叶,黄灿灿一片堆在石碑前,像是数只鸟张开的羽翼,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薛姨。我来了。”苏鸢生涩地开口。
苏鸢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认识的薛姨了,似乎在记忆的起点她那纤瘦的身影就已经存在。薛姨并不是谁谁的姨妈,可邻里都这么喊她,真要问为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单纯是因为她不论是长相还是涵养,都是个有着奇特魅力的女人吧,苏鸢想。
薛姨是个有艺术情调的人。闲暇时她写毛笔字——虽然写的并不好看,像冬日的枯树般,枝枝丫丫刺着苏鸢的眼;她画画——虽然万物到她的画布上都显得愚笨好笑;她写随记——她写得很好,苏鸢说她在文学方面有天赋,她却从来只当玩笑话。
薛姨奔四十的人了,家里杂七杂八堆积的都是她收藏的玩意。它们并不多么华贵,比如坏掉的八音盒、破旧的盘子,甚至是路边拾来的普通石头和树林里偶然发现的不知鸟的羽毛,都被薛姨视若珍宝。
苏鸢时常没好气地指责她的幼稚,说她捡破烂,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薛姨并不生气,她倚着门看着怒气冲冲的苏鸢,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她说这些零碎的东西是生命的痕迹。
薛姨卧室的床头柜上支着一个相框,这是她收藏得最久的一个物件。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个梳着长辫的女孩站在一片玉米地前笑着。苏鸢以为这是薛姨年轻时的样子,也不曾问过她。
有时侯,秘密就静静地躺在最显眼的地方。
薛姨时常做噩梦,惊醒后就默不作声地抽烟。燃尽的烟头一根接一根,薛姨的惆怅像烟雾一般流淌。苏鸢问她,她开玩笑说她梦魇的内容是苏鸢的死亡。
苏鸢骂她乱讲晦气话,同时又无可奈何。因为薛姨就是这么一个对生老病死的看法很特殊的人。她认为死亡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在时间的海洋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岛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或路过或驻留,或爱或恨,终是过客。只有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站。孤岛永远是孤岛,从始至终能陪伴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薛姨这么跟苏鸢说。
薛姨结过两次婚,两任丈夫都死了。街坊里有碎嘴的老妇人说她克夫,她路过,笑着说也许吧。
薛姨的父母走的早,所以一旦有男人表现出喜欢她,再说些海誓山盟的许诺,她就甘愿追随那个男人漂泊一辈子。薛姨很爱她的丈夫们,虽然他们也许并不那么爱她。
第一任丈夫是个木匠,喜欢赤裸着上身干活。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和沉默寡言的性子吸引了还是少女的薛姨。也许是从他身上看到了缺席已久的父亲的影子吧,不过这些都不得而知了。婚后木匠赌博□□成瘾,家里没钱时还逼迫薛姨做□□交易,用薛姨接客挣来的钱还债。最后他染了脏病,死在不归家的第七个夜晚。
第二任丈夫是个跑长途的,很少归家,日常都在卡车上度过。每次回来都是深夜,他会静悄悄地开门,再轻手轻脚地钻进薛姨的被子里抱住她。这样一个幸福的动作让薛姨记了很久,说起时脸上还挂着怀恋的羞涩。这个男人让热情冲动的薛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细水长流的爱。所以当他出车祸死后,薛姨觉得自己生命的一半也追随他而去了。
苏鸢问她这两个丈夫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薛姨沉默了一会,说,他们打人都很疼,很疼。
苏鸢知道薛姨漂亮的□□上有着一道道的伤疤;有些已经增生,变成一条条血红寄生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像是哀伤的眼睛。它们永远铭记着当年的故事。
而薛姨讲述这些事时出奇的安详,甚至能笑出声来。她擅长隐藏情绪。或许在无数个不合眼的夜里,她一次次拥抱那些尖锐的往事,直到它们再也无法刺伤她。
薛姨从未落泪过。她认为,哭泣,是任由命运的斧子砍下来的行为。从眼眶开始,沿着泪痕,脸颊会裂开一条条缝隙,别人就能看到在血肉的最底下挣扎着的痛苦了。她年幼时因此被嘲笑得够多了,于是她逐渐认定眼泪是不能表露出的耻辱。
不过薛姨并非是个严肃的人,她如一场泥泞的雨潮一般朦胧温和。
苏鸢是薛姨捡来的小孩。薛姨说苏鸢小时候就很古怪,被丢弃了也不哭,也不去四处寻找亲人的身影,就静静地坐在那。那时薛姨刚刚送走第二任丈夫,身心俱疲时,在路边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盯着蚂蚁发呆。薛姨问为什么不回家,小女孩说没人要她了。小女孩说这话时望着薛姨,她的眼里没有悲伤,没有任何感情。就像是两个冰冷的玻璃球,嵌在她的眼眶里。薛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在父母死后这是这般空洞麻木。她不禁悲从中来,牵起了苏鸢的手。
于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凑成了一个家。
薛姨很爱苏鸢。虽然她结过两次婚,却从未养育过孩子,而苏鸢的到来正好弥补了她心中的那块空缺。虽然苏鸢倔强地不肯改口叫她妈,但是不妨碍薛姨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个向来抠搜得紧的妇人,会花许多的钱给苏鸢买好看的裙子。小苏鸢爱玩,穿着精致的衣服就出去一顿疯,回来时常常这里一块泥点,那里一道划痕。薛姨看到了就骂骂咧咧,作势要打她,但每次高高扬起的手都会轻轻地落下,不痛不痒地拍在她的屁股上。苏鸢笑着跑开,爬上椅子去吃薛姨最拿手的排骨汤。
苏鸢的手很巧,她能用长长的发绳把拾到的七彩小石头编织在一起,就像是一根开满彩色小花的细藤蔓。薛姨说她是树木精灵。苏鸢很开心,把这串精灵手链戴在薛姨的手腕上。小时候苏鸢的手指细而短,指尖热热的。她笨拙地学着薛姨打结,却不小心系成了死结。不过薛姨不在乎,也不去想着该怎么摘下来。她乐意戴一辈子。
苏鸢喜欢鸟。薛姨带她逛庙会,她不去看那些五颜六色的风车和陶瓷娃娃,直奔着一笼子吵闹的鸽子而去。薛姨提议给她买一只漂亮的白鸽,苏鸢摇摇头,说她只想看看。十几双小眼睛和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凑在一起,互相打量,一瞧就是一下午。
回去的路上薛姨看到一只受伤的乌鸦落在草丛里,旁边还有只瘦小的野猫,跃跃欲试地盯着它流血的爪子。苏鸢一边大喊一边冲上去,把猫赶跑了。乌鸦受惊,竟一晃一晃地飞了起来,消失在了树林里。
而后不久,薛姨在院子里收衣服时,发现那只野猫跟着她们回来了。苏鸢一开始是抵触的,但它自来熟地蹭了蹭她的腿,小孩子立马就原谅它了。
于是家里多了一只活泼的小猫。为了让这只攻击过鸟儿的猫长记性,苏鸢给它起名叫小鸟。
苏鸢的童年是鲜艳明亮的,不过这美好的一切都在她16岁那年结束了。
苏鸢的成绩很好,考上了城里的高中。薛姨骑着电瓶车,穿过乡下田间一片片涌动的麦浪,穿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把她送到去往城里的巴士站。
苏鸢是笑着走的。她无数次憧憬高中的生活,会像读过的那些校园故事一般青春美好。
薛姨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信,写乡里的八卦,写她新捡到的石头,写馋嘴的小鸟跟她抢鸡蛋玉米吃,写院子里新种了一棵小树苗。苏鸢视那些半干的笔墨时恍惚间又瞧见薛姨的眉眼了。思念凝集成泪,落下来,模糊了字迹。
一开始,苏鸢是会回信的。不过她只写好消息,而且写的简短至极。她不想让薛姨担心,在学校里受的委屈只能干噎地往自己肚里咽。
苏鸢被亲生父母遗弃前,曾生活在一间火车轨道旁边的破旧小屋;当铁轨的震动和家里的尖声争吵不再像梦魇一样追逐着她时,她才能放下捂住耳朵的手。从小就在火车轰鸣声中长大,苏鸢的听力严重受损。同学冲她说话时,她时常忽视,或者让对方不断提高音调重复第二遍、第三遍甚至四五遍。她解释过自己的缺陷,可并非人人都是宽容的。班里一些女生带着恶意揣测她拘束内敛的性子,而苏鸢人生地不熟,无人替她说话,以至于她们变本加厉,在苏鸢身边经过时都要低低地说一句:“装什么,乡下来的小婊子。”
苏鸢家乡的人们大多都是淳朴善良的,所以面对女同学们赤裸裸的恶意时她变得束手无措。她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甚至开始反思是否是自己的言行举止冒犯到了她们。
无数个夜晚,抽泣声成了少女的催眠曲。苏鸢抱着从家里带来的被褥默默流泪,天蓝色的床单上有薛姨常用的洗衣粉的味道,很香,很熟悉,很温馨;苏鸢仿佛又躺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一开门就能看到薛姨和摇着尾巴的小鸟。
苏鸢的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对班里的纠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格外苛刻地要求苏鸢赶紧调整好状态。苏鸢从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她被纸巾摩挲过无数次的眼皮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了。她木木地走进女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抬起头,镜子里映出四双眼睛。
三个女同学凑在一起小声说话,时不时发出怪笑,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瞥着苏鸢。另外两个人推搡着一个高个子女生,她就是带头欺负苏鸢的人。她走到苏鸢的面前,用很大的声音说:
“原来你真是小婊子啊,婊子的女儿。你妈做那种事,你竟然还有脸来上学?”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憋笑而发着抖。
苏鸢的身体也开始抖了。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瞬,然后疯狂地躁动起来,她像火一般燃烧。苏鸢不清楚她们是造谣还是真的知晓什么,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一脚踢向高个女生的腿,然后扑上去,骑在她身上,尖锐的指甲扣进她的脸。
“我要把你这张恶心的嘴给撕烂。”苏鸢尖叫着,她像一只发狂的猫,狠狠地咬着、抓着她能够到的每一片肌肤。
另外两个女生见事态失控,想把苏鸢她们分开,无奈苏鸢发了疯似的可怖,两个女生尝试几次后就不敢上前了,怕殃及到自己。
“你怎么敢。”苏鸢的手卡住那个女生的喉咙,她的手背也被即将窒息之人的拼命反抗弄出许多的抓痕,可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你怎么敢。”苏鸢咆哮的同时,也在哽咽。
你怎么敢这样侮辱亲爱的薛姨。
你怎么敢把过去的悲剧公之于众。
被欺辱者反抗的后果就是,苏鸢被开除了。老师不管苏鸢怎么极力解释事情缘由,他们只认定这个乡下来的野孩子不学无术,还差点把同学掐死。
苏鸢拖着行李走在街上,太多人和车的轮廓从她周身掠过,它们在疾跑,而她像一棵缓慢移动的树,不知去往何方。她想到几个月前自己也是这样漫步在城里的,只是那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她的眼里是无尽的勇气和希望。苏鸢突然发觉自己怀揣十几年的梦想就像孩童养的泡发珠子一般易碎。她苦涩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曾经的自己太蠢太单纯,还是现在自己太狼狈,也许两者都有吧。
城里的冬天是这样的寒冷。
她好冷,好冷。手和心都僵硬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苏鸢走进一座电话亭里。她记得家里那台座机的号码,又好像不那么清楚。她站了许久,才把那串滚烫的号码输完。拨号时她想起了薛姨,那个同时干着三份低薪工作才堪堪供她来城里读书的薛姨。
电话那端很快就被接通了,人声混杂着细微的电音传来,和印象里有些差异,但苏鸢还是认出来了。
无尽的内疚蔓延开来,交织成密密的网,苏鸢就像是被困于蛛网上无力挣扎的小虫,终难逃过被痛苦一点点蚕食的命运。
“薛姨。是我。”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她不能言语,也哭不出来,只是泪在无声地淌,顺着脖子流到衣领上。
薛姨听懂了她的沉默。
“你现在在哪,等我一会,我去接你。”
薛姨骑着那辆电瓶车,苏鸢在后面坐着,紧紧抱着薛姨的腰,与小时候的无数次一样。
她们穿过车水马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逃离城市,直到来到旷野。
薛姨不怪苏鸢,甚至很高兴她把那个女生揍了一顿。她一直都不怎么看重学习,也不要求苏鸢出人头地,她只希望苏鸢开开心心地活着。
可是苏鸢好强。梦想破裂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面对一切了。
薛姨没有出言安慰,她开始突兀地讲述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梦魇的内容。
“我的母亲是个妓女。可能是出于羞耻,她像蝙蝠一样昼伏夜出,久久不曾出现在光明之地,也极少与嫖客外的人交谈。
我知道她不爱我,因为我长得像她最恨的人。她接完客后就会把我喊进她那昏暗的房间,她无力的手在落到我的脸上时总是带着惊人的狠劲。直到现在,直到她死后的第二十年,我的身上还有她留下的痕迹,那些丑陋的、暗沉的疤,在某种意义上使我的母亲变成了永恒。
也许记忆是有气味的吧。长大后我厌恶化妆和喷香水,每每我嗅到空气中的胭脂粉味和刺鼻的香水味时我就会想起我那不堪的母亲,那个把自己身上背负的一切不幸都归结在我身上的女人。她那些恶毒的诅咒的话语又萦绕在我耳畔了。
她自杀那天难得从屋子里出来,走到我身边。我以为她要像往常一样爆发出尖锐的哭叫,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是并没有。
母亲久久地盯着我的脸,但好像看见的并不是我。
‘我不怪你爹了。’她说。
母亲是农村遗孤,吃百家饭长大。她生得很好看,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作为知青下乡的父亲在干活时经常偷偷看她,被她健壮的体格和开朗爱笑的性子深深吸引。母亲也对这个害羞内敛的少年颇有好感。两人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父亲从城里带了很多书,和一台摄影机。他邀请母亲当他的模特,在秋天丰收的玉米地里,他把如太阳般灿烂的少女定格在黑白的相片上。
回城前父亲把这张照片留给已有身孕的母亲,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他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向父母说明一切后就回来接她。
单纯的母亲答应了。父亲走了。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的大,村里的闲言碎语也越来越多。无数煎熬的日子里,父亲的承诺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希望。但是直到死,都不再有父亲的音讯。
后来母亲生下了我,她明白父亲不可能回来了,她恨起了父亲。但是她更没有带着年幼的我一起死的勇气。生活还是要继续。
紧接着,‘穷’,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扼住了她的咽喉。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她走向了深渊。
‘因为人生就是不断做出选择,然后体验选择带来的后果的过程。’她接着说。
我还记得母亲说这话时候的云淡风轻,浑浊的眼睛望向晴朗的天空。
比起忠告,母亲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似乎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把她漫长的悲剧人生一笔勾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甘心了,长久的堕落让她变成了一个很擅长撒谎的骗子。我咬着手指观察她的脸色,只是未能从那张面具一般僵硬的脸上读出丝毫情绪。
‘好久没出门了,我去村里转转。’母亲站起身,走向门口。阳光穿透她单薄的衣服,我惊觉我的母亲掩在肥大衣服下的身躯竟然如此瘦弱。
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说:‘我走了。你好好的。’
久违的,她的嘴角荡漾开一抹笑。我看见阳光透过碎了一块的窗户照进来,飞鸟形状的光斑在母亲脸上摇曳,她的脸突然容光焕发起来,仿佛从来不曾生下过我,从来不曾遭受过那些痛苦似的。
是的,那时在母亲那张如极北之地一般毫无生气的脸上,我竟瞥见了属于初春时节花的生机,可是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这个画面一次次地重现在我梦里,母亲的脸在短暂的回光返照后又衰败下去,甚至开始腐烂,梦里我能看清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后来证实我的惶惑是对的,这吸取了冰天雪地里仅剩的温暖而长成的花,终会加速一切的灭亡;母亲即将死去的心在向我伸出挣扎的手,可年仅12岁的我又怎么想的到。
于是当天下午,雪山轰然崩塌。
傍晚的时候村长敲响了我们家的门,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没有受到村里人的殴打和唾骂。他们堵得水泄不通,但当看见我时都如蜱虫遇见燃烧着的火把一般退缩着,主动让开一条路。我机械地挪动,心跳的越来越快,我隐隐约约猜到了接下来将面对什么。
好多蚂蚁。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随后触电一样的惊悚感传遍全身。在河岸边,我看到了我出生到现在见过的最大的蚁群,它们在母亲的身上爬来爬去。泡的发白的尸体与黑压压的小虫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我的呕吐物在泪水之前落下。
那时我算得上是绝望。面对他人的惊愕和一望无边的以后,我只觉得全身发冷,像是坠落的人缺失来自土地的归属感一样。
在母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是恨着她的。直到我那个做木匠的男人欠了一屁股债,半哄半逼着我成为了最讨厌的母亲的样子。那时我好像能理解我的母亲了。她原本大可以把我溺死或者是丢弃,然后一走了之,或者找别人嫁了。但她没有从泥潭里爬出去的勇气,她懦弱到不敢迎接好的改变,她执拗地选择一错再错。而我也跟母亲没什么两样。我没有反抗丈夫,即使我知道他是个烂透的人。我固执地等,即使把自己伤的死去活来,也要等一个根本不可能回头的人回头。”
薛姨讲完了
她的语调平缓,没有丝毫的悲痛,只有点到为止的惆怅。
苏鸢抱紧了她。
“我并不是要教条地表达什么‘跟我受过的苦比起来,你现在的迷茫不值一提’。因为苦难是不相通的,是无法比较轻重的。”
“未来很迷茫,看不到希望,或者未来看起来很辛苦。在这种时候,对某些人而言,过去就变得尤为重要。我知道你现在深陷在旧伤里,认为过去的坎可以绊倒未来。我希望我们都要有从暗无天日里爬出来的勇气。因为过去是死的,未来是活的。
亲爱的,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止步在曾经。即使流着泪,也要向前走。”
夕阳西下,把薛姨的脸蒙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苏鸢将会永远记住这个时刻,记住这些话,记住在自己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的薛姨。
苏鸢放弃了读书。于是薛姨在外打工,她在家写文,然后投到报社,也能拿些稿酬。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苏鸢成年了。少年那颗向往远方的心又躁动起来。
苏鸢看到报纸杂志上介绍的外地风景,她决定了,说她的梦想是做一位流浪诗人。于是她开始四处游荡,来来回回地跑。每次离开时她断断续续地回头,冲薛姨招手。薛姨叼着烟,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苏鸢可能渐渐忘记要回头了,但薛姨会一直等她。
再后来苏鸢很少归家了。她在水乡的一个小镇住了下来,她写信告诉薛姨这里的人们和安逸舒适的环境是她梦寐以求的。她重拾起了从孩童时期开始就很擅长的手工活,成为了一名陶艺家。她给薛姨寄钱,寄五彩缤纷的明信片,寄她做的精致可爱的小陶人。苏鸢爱薛姨,希望这些东西能让她开心。只是她不知道,一直以来薛姨最想要的只有她的陪伴。
近些日子苏鸢总是在半梦半醒间看到薛姨,年轻的薛姨。她的耳边也朦朦胧胧响起薛姨经常哼的曲子,甚至是幼时薛姨轻唤自己小名的声音。苏鸢思念薛姨思念得紧,她决定等初秋就偷偷地回去,给薛姨一个惊喜。
四周仍是一片安宁,秋风刮过,无数枯叶沙沙又沙沙。
苏鸢站在薛姨的坟墓前。她看到了墓碑上刻着薛姨的名字。可她的感官变得愚钝起来,她的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薛姨不可能死,一定是搞错了。
秋是有些冷了。苏鸢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意外摸出来两颗糖。想来是薛姨放的。她记得苏鸢低血糖,在每件外套里都会塞几颗甜食,有些是巧克力,有些就是这种彩色的玻璃糖。
苏鸢拆开一颗放进嘴里,是柠檬味的。风又刮过来,吹得那堆银杏叶七零八落,吹不散她孤零零的身影。
糖是甜的,心是苦的。泪水把苏鸢冰冷的脸烫出一条条裂痕。
“妈。”苏鸢突然放声大哭。这个沉重的字她第一次叫出口。只是薛姨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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