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苍筤
第十九年的冬天,家主大人的弟弟死了。
死得仓促,死得离奇,死得惨烈。
周围的人恭恭敬敬地给新上位的家主让出一条道来,神色各异地看着她,看她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沉默半晌,看她缓缓往面上挂起了笑。
笑得太过突然,甚至突兀,是一种能让有心人心跳过速的信号。热油浇进了蚁群,只一瞬,那些人就陷入了不明的恐慌中。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但现在,我站在家主大人的旁边。我站得很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一切。
所以在我看来,这样的笑容简直
——美丽至极。
……
新纪年3月9日,大雪。
天堂的四季跟凡间的不同,更迭是可供专人操纵的。在檀家,一年都见不到一丝阳光,至少从檀玉霄出生以来,就从未经历过除冬季以外的季节。
昨夜落了雪,窗外栽种的翠竹都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被褥。此刻,雪已然停了。如往常一般,府里的丫鬟挨个推开走廊里闭着的窗,却毫无防备地被抖落下来的白雪刺到了手指。“诶哟”一声,低头一看,瞬间通红一片,把那丫头冻得直跺脚,搓着手指哈上几口热气,还不忘偷摸朝左右看几眼。见四下无人,她才放下心来,看着剩下关着的窗户,咬咬牙继续工作。
一切结束后,她松了口气,这时手指都没什么知觉了,只能簇簇地掉下几滴泪,抬手抹了两下,指尖传来的热意化了几分冻后,快速调整好表情,收回手,往走廊尽头的主卧走去。
主卧是檀玉霄的房间。
檀玉霄出生的第六年,母亲又诞下一子。终于,是个男孩。远在亭子里陪小妾喝茶的父亲得知这个结果大喜过望,撂下茶杯赶忙向产房奔去。
他走得急,飞溅的茶水把小妾白玉般的手烫红了也没注意。即便是身后人娇媚的呼唤也无法让他远飞的心停留半步,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好看一看、抱一抱自己的好大儿子。
檀玉霄此刻也正往那儿赶去。母亲被送去地方时死命地扒住她的手,千交代万交代,嘱咐着一定要去产房候着她——说是……有事吩咐?
檀玉霄原本是不愿掺和这件事的,自然那生下来的孩子是她的亲弟弟,可她着实升不起半分实感。
弟弟、弟弟……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她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也不知道这地方生出来的儿子是怎样的妖魔鬼怪。
想着,她竟生起了些许的期待。
不过,即使母亲不说上那番话,檀玉霄也是得去候着的。若是有族人见她不来,少说得讲上好几年的闲话,什么贱种、白眼狼云云。纵然父亲往后估计高兴得都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女儿,但禁不住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这闲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那作为父亲的“宝贝女儿”——接下来就得好好收拾收拾,迎接暗无天日的余生了。
她倒也不是怕了,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几步路就能解决的问题,惹这麻烦不划算。
路旁的梅花开了,寒冬的天气里它们开得正艳,檀玉霄的名字就带着梅,换做平时,她应当早就停下来好好瞧瞧这些娇俏的孩子。但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却破坏了这份美,彻底毁掉了她原本的兴致。
父亲果真乐得手舞足蹈,又搂又抱又亲,吧唧吧唧,传来的就是些听着倒胃口的黏腻水渍声。檀玉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眼看着都到门口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床上的母亲见是她来了,疲惫的脸上顿时神采焕发,看得檀玉霄有些不自在。听到动静,父亲连忙收敛外露的情绪,赶紧把婴儿放回小床里。放得不是很走心,重物从高处落下“扑通”的一声,听得檀玉霄牙酸。他却没注意,扭头黑着脸,上下蠕动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呵斥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奈何母亲的呼唤抢先一步,一句“玉霄,你来啦”把那两片嘴唇呛得合上了。男人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产生了些许疑惑。
大抵他刚刚想说的是:你是谁?谁允许你进来的!
檀玉霄有点想笑,却不敢表露出来,背着手偷偷掐了一把正了脸色,也不去瞧像调色盘打翻了的父亲滑稽的脸——她怕这回真的忍不住。
作揖,躬身——顺带悄悄理了理匆忙间被弄乱的裙摆——就问了声好。
“咳,”方才那一下差点挂不住面子,见檀玉霄如此动作,父亲便顺着若无其事把这翻篇,转而说,“来。看看你的弟弟。”
摇篮里的孩子全身泛着粉,小巧的手没什么力道,在身旁胡乱地抓着。檀玉霄往上瞧去,忍不住想,作为新生儿,头发倒是挺茂盛的,瞧这一卷一卷转成旋儿,毫无规律地贴在头皮上,想着未来也一定是一头乱发。目光中,孩子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摇篮外来了个陌生人,伸手就要抓,手太短,够不着,只能瞅着那人傻乐。檀玉霄没什么表情,手不自觉地搭在摇篮的外沿,注视着“弟弟”泛红的眼角,弯弯的月牙眼和笑。
“羽毛……”她突然开口,顿了顿又接上了话,“羽毛都没长齐呢。”
这是句废话。谁不知道天堂出生的孩子都长了双雪白的天使翼,而正同幼鸟一般,新生儿的羽翼也只有光秃秃的份。
见女儿看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表示,但开口就是一句废话。父亲蹙眉,刚想出声却又被人抢先一步。
是床上的母亲。
刚生产完正是虚弱的时候,女人却莫名在这时生出了些底气来,眼睛转了好几圈,才斟酌着开了口,未曾想正好截住了丈夫的话头。她畏缩着抬起眼迎上男人的目光,再弯弯唇讨好般地笑笑,咽下一口口水,期冀的眼神对上女儿的眼睛。
她说:“玉霄,给你弟弟取个名吧。”
迅速的,她又转回去给丈夫许多譬如“这孩子懂得多”“好歹也是姐姐”等蹩脚的理由,末了她又忙着问,“玉霄也很喜欢弟弟——对吧?”
檀玉霄仍是没什么表情,她眨眨眼:“……嗯。”
母亲再把期冀的眼神递给了丈夫,男人还是那副蹙着眉的模样,盯着她:“若是不当的名字——”
“哎,”女人讪笑,“怎么会……”
夫妻本是同林鸟,这在檀家一直都是一句屁话。所以大人们的争锋也实在是无趣的紧。这时候插一嘴?还是算了吧。
此刻要紧的是别的事。方才檀玉霄就注意到,弟弟藏在茂密的睫毛之下的是一双樱粉色的眼睛,实在是夺目——同自己一样,都随了父亲。
檀玉霄实在懒得去揣测母亲为何一定要她揽下起名这麻烦的差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在瞧见那双眼睛时就来了兴致。
这算不算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檀玉霄轻轻抚上唇,压住嘴边的笑意。
她又再次注视着摇篮里的孩子,他很快就睡去了,只有呼吸时传递给襁褓轻微的震动。
檀玉霄的睫毛扑闪着,随之而至的是她清冷的嗓音:“就叫檀——苍筤吧。”
窗外,竹子从厚厚的雪中冒出了点点翠绿,严谨一些,这时应该称呼为“笋”更加合适。照檀家这并不温和的风雪天气来看,总是让人忍不住担忧它们未来的命运。
今日的雪早就停了,少了纷杂的风雪声后,山那头学堂的声音倒是变得清晰无比,绕了一圈传了过来。先是先生说:“《易·说卦》有云:‘为苍筤竹。’——然后呢?”
后有学子接:“孔颖达疏:‘竹初生之时,色苍筤,取其……’”
“取其春生之美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