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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局
晨光斜洒在我的侧脸,传递微微的暖意,办公室里的音响放着悠扬明亮的轻音乐。这样美好的一个早晨,我却完全无心欣赏。工作一通宵的我眼皮似有千斤重,正颓废的躺在椅子上,只想戴着眼罩小憩一会儿。
“咔”一声,音乐戛然而止,身侧的阳光也被人挡住了。
“小张,别睡了。”这是李队的声音,“上面给你派了任务。”
我嘟嘟囔囔地说:“上面……?上面什么时候派给我的是好事?肯定又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我不去。”
李队厉声道:“这回不行,上级专门指定要你去。你赶快把你的性子收起来,别逼我骂你。”
我极不情愿地拉起一侧眼罩,瞥到墙上的挂钟显示是早上7:49,“这么早去哪儿啊,不会又是喊老子去捞尸吧?”
李队魁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晨曦让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不是。你起来,是去接人。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个……严霏默?她今天出来。”
我的大脑“嗡”一声地清醒了,“她?今天都已经出来了?”
“嗯。今天九点,你们直接去城郊接她。我已经通知小宋准备开车了,你们马上就出发,务必赶在九点之前到。”
我现在是想推辞也不行了。起身去了卫生间,用冰凉的水洗了一把脸,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百感交集。
我叫张嵘,今年三十二岁。从事刑警这个行业已经十年了,在这个局子里摸爬滚打十年,终于坐到了市刑警支队副队长的位置。十年以来,我着手过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个案件,在市上屡获佳绩。
严霏默,是我职业生涯接手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那个案子,都本要渐渐淡出我的回忆了,李队今天一提,就像在我的心间投下了一颗碎石,泛起了承载过往的涟漪。我对她印象很深,往事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
那是十年前夏天的阴雨夜,密密蒙蒙的雨丝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们警局里接到了一起报案,城东的一所老小区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报案人名叫严无言,死者是他的前妻与前妻的父亲。他声称凶手已畏罪潜逃,李队(当时还是副队长)就派我们一行人去将其捉拿归案。
通过沿途的追踪监控、线索,我们发现了嫌疑人的踪迹,分成了三组去捉拿。而我,当时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立功,一路上也没多想,跑得飞快,终于在出城路旁的一个巷子里找到了她。
我分明记得,那是一个孩子。
雨丝像水雾一样铺卷而来,润湿了我的外套与头发,脸上不断有雨水淌过,眼睛只能很艰难地睁开。
那个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我跟进步伐追了过去,看见她一头摔在了路上。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跟踪,她趴在地上强撑着转过身体,用湿透了的短发遮盖下的眼睛看着我。
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无助、恐惧、愤怒交织在一起,居然被渲染出了悲哀的色彩。
从她的额间蔓延出殷红的血迹,经过眉毛延伸到下巴,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令人触目惊心。
她是逃犯。我心里不停地默念。她绝望地盯着我,又是同样绝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等待着让我给她戴上手铐。
她一声不吭的晕了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们几个年轻刑警合力将她送回了警局。
距离案发时间已经快四个小时了,她坐在审讯室里面一声不吭,双眼空洞呆滞地凝视前方。
李队拿着一叠资料走过来递给我:“她叫严霏默,还没满十六岁,分别是两位死者的女儿和外孙女。报案人严无言是他父亲,一口咬定是她杀害了她母亲与外公。”
“嗯,好。我们这边会加紧审问,节约时间。严无言那边怎么说?”
李队很焦虑的捏捏眉心:“很激动,场面一度难以控制。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来到隔壁的审讯室,李队向他介绍:“严无言,冷静一点!这位是接手这个案子的责任刑警(指向我),张嵘。请你把事情再有条有理的给他阐述一遍。”
严无言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看着我:“真的吗?太好了!警官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
我有些无语:“要说就说,是真是假我们会自己辨别。”
以下是他的陈词:
案发下午6时30分左右,他提着东西去看望前妻及其父亲。敲了门没人回应,并听到里面有东西碰撞的声音,想到门并没有上锁,便直接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子中家具凌乱,似有打斗痕迹。死者A(前妻)已经躺在沙发上,目测已经死亡,脖子旁边吊着一条丝袜。
进到内屋里去看,看到嫌疑人(严霏默)与死者B(A的父亲)正在打斗,嫌疑人手持一把水果刀,B用手中的扫帚向她头上抡去。嫌疑人恼羞成怒,用水果刀捅向B,B中刀倒下。严无言阻拦未果,看到嫌疑人逃跑,即刻报警。
我们对比了他的供词与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A脖颈处有缠绕勒伤痕迹,经鉴定,死因为窒息,凶器为现场发现的丝袜;B右腹有利器贯穿伤,死因为休克性失血过多,凶器为现场发现的沾有血迹的水果刀。
技术分析部门在刀上提取到了数个严霏默完整的指纹,而丝袜上找不到一点线索。
通过警方的走访调查,有人今天傍晚见到了提东西的严无言与满头是血、仓皇而逃的严霏默。
“照现在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口供与实际情况是完全对得上的。”李队翻看着卷宗,“去不去凶手那里问一下?赵警官他们几个问了好久了,但她就是腔都不开。”
我:“?我去她就会说话吗?我们又不熟。”
“那也没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又厉声反驳道:“而且她还只是个未成年人,心理承受能力还没那么强,你们问的越紧她越不松口!”
李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这些少年犯啊,一个个心理素质强得要命,胡编乱造的故事可都是张口就来啊。”他又拍拍我的肩,“小张啊,时代变了。”
我窝着满腔的气,来到了审讯室外面。此时的严霏默已经趴在了桌上,对面的几个警员都欲哭无泪地看着她。
赵队长(当时的刑警支队队长)走过来:“小张啊,你进去劝她一下,她如果承认罪行的话是可以减刑的。”
我一皱眉:“为啥非要我去?谁去不都一样吗?”
赵队长无奈地笑笑:“我们队就属你会说话了,你去‘好言相劝’几句,说不定就招了呢?”
我也无奈地耸耸肩:“行吧,我去试试。”
推门进去,严霏默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头埋下去了。
我坐在她对面:“小严,你听我说。”
她又抬起头来,血迹依然在她的脸上。她注视着我,似乎是在等待我发言。
“这件事情,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我希望你能将它说出来,我们警方也会尽力为你争取减刑的。”
“……不是我干的事,你要我怎么说?”
“如果这件事不是你干的,我们警方一定会彻查到底。那现在,请你将你知道的事情,一字不漏的陈述出来。”
她的眼里倏地闪烁着希望的泪光,开始讲述她记忆中的所见所闻。
“下午,我妈妈(死者A)又喝醉了,就和外公(死者B)大吵了一架。他们平常吵架的时候也很多,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找个清净。”
“我在房间里听歌,突然感觉到外面没声音了,就打开房门出去看(哽咽),就看到妈妈已经死在沙发上了。我看到了严无言,便知道这肯定是他干的,就拿起水果刀扎他。这时,我外公举着个扫帚,从厨房里冲出来,向严无言头上砸去。”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努力回想往事。她托着头,表情痛苦。
“但是严无言躲开了。我站在他身后,来不及躲避,外公就打在了我头上。”
“我受伤后,外公就有点不知所措,严无言趁机拉住我的手,用我手里的刀子捅向外公。”
“他倒地之后,我吓傻了。但是他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严无言的脚,并让我快走。我也没多想,就跑走了。”
“那你为什么要往城东跑呢?”我问。
“不知道。但是天很黑了,我很害怕,头很痛,就沿着那条路一直跑了。”
这小崽子还跑得挺快,3小时以内就能从城南跑到城东,我心想。
按照正常的审问顺序,我将灯光亮度调亮,直直的照在她的脸上,严肃的说:“我相信你的证词。但现在,请你将你的故事倒着说一遍。”
严霏默低头不语。我以为是她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便补充道:“就是把整个事情,从结果到开头,讲一遍。”
她沉默了好久,开口说道:
“对不起,警官。……我做不到。”
为我们审讯室里外的人都震惊到了。我走出审讯室,找到李队和赵队,“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办?”
他们明显很烦躁:“管他的呢,她不乐意说,直接定罪就是了呗,少跟她废话。”
我:“但是她现在还有伤在身,我们不应该先把她送进医院吗?”
“得了吧,这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们干嘛要找这么多事来干?就这样吧,下周一提起公诉,我们先把她送到看管所去。”
“你们就不查了?她自己还没承认呢!再怎么都要听她自己承认了再说吧!”我打抱不平。
赵队转过身来,“如果我们能让每一个嫌疑人都说实话的话,就没有其他人存在的必要了。我送走这个案子就退休,张嵘你小子别坏我退休的美梦!”
一周后,星期一。
严霏默穿着黄背心站在被告席上,严无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情并茂、声泪俱下的控诉着她的罪行,原告律师也在哇啦哇啦、语气尖锐的说着。
严霏默头上缠着纱布,身边没有辩护律师,孤苦伶仃地杵在那,似乎别人的话语、记者的闪光灯就能将她单薄的身躯击倒。
终于,她还是不出所料的被判了刑。
法官一锤定音:“被告人严霏默,因犯罪情节严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条规定,判处15年有期徒刑。”
啪——
一声过后,观众们都沉默了。但是转而从窃窃私语变得人声鼎沸,闪光灯更是毫不吝啬地铺天盖地、劈头盖脸而下,令人眼花缭乱。
观众席上的看客们有的直呼大快人心,有的控诉应该严查罪行,有的甚至叫嚣应该处重刑……
严霏默被法警带走了。临走前,她向观众席回望了两次:一次看向严无言,一次看向我。
我的内心受到了撼动,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会将希望寄予在我身上,但当我看向严无言时,我分明看到了他脸上阴险的笑一闪而过。
是的,就是那种阴谋得逞了的笑。很清楚,虽然一晃而过,但我明明白白看到了。
严无言,他肯定有问题。
也许是因为于心不忍吧,我去找了严霏默,向她承诺,一定会将这个案子彻查到底,让真正的凶手落入法网。
我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无论如何,这件事,在我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在我的生命中潜滋暗长,我发誓,一定要让它沐浴在真理的光辉下,焕发新生。
但是取证的路途远比我想象的艰难。
时间过去得越久,线索就越来越模糊,是非黑白就越来越难以分辨。况且长时间的调查令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我能明显感觉到,我的精力已经在慢慢耗尽了,后来就不再主动去查了。
严霏默在狱前三年期间,我曾去看望过她几次。但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能够给严无言定罪的证据。到后来,我甚至都无颜面对她那期待转变为失望的眼神。
我甚至一度怀疑,我是否应该放弃了。
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过多的希望带来的结果也有可能让她窒息。
严霏默提前五年出狱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出狱后会去哪儿?怎么生活?是否还对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城郊清爽的风夹带着泥土的气息,轻拂在我的面颊上,将我拉回了现实。
这个案子并不出彩。所以像小宋那种年轻的警察几乎都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车子驶进一条小路,路的尽头就是我们市最大的女子监狱。
“张哥,我们到了,下车吧。”小宋缓缓停下车,对我说。
“嗯。”我边说边打开车门,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还有十多分钟,我们到达的时间刚刚好。
小宋是一位才转正的刑警,很年轻,先前都没有去接过刑满出狱的犯人。今天他明显很激动,围着我问个不停:“我们今天接的人是谁?她很牛吗?为什么要市刑警队的警察亲自来接?……”
我都快被问出精神衰弱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我举手示意他安静一点,他很委屈,“那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他说,“她长什么样?是不是很凶?”
她长什么样?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7年前,我也确实不好说她现在的容貌身材是什么样。
“一会儿你等她出来就知道了。”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吱呀——”一声,道路尽头的大铁门打开了一条缝,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里面闪出来。
那是严霏默。相较以前,她的身材更单薄、更高了,为了方便她看到,我举起手来呼喊:“严霏默!这儿!”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了我们,向我们走来。
小宋的眼睛里明显有些失望,他期望中的“□□女老大”并没有出现。他拉开车门,“上车。”
严霏默的脸瘦得脱像,深邃幽怨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芒。她向我点头示意,“张警官,好久不见。”
“嗯。久违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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