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她

　　没有人能从男友手机中笑着走出来。

　　对这一说法，华臻向来嗤之以鼻。直到此刻。

　　[敛敛，衣服到了吗？不想等周六了，我们明晚见面好不好？想你想你想你！]

　　往上滑。

　　[敛敛宝贝，这两套，你更喜欢哪一种风格？]

　　-[你穿黑色好看。]

　　[好哦~原来宝贝喜欢看胸呐。]

　　-[链接给我吧，我来买。]

　　[亲亲宝贝，周六见哦~]

　　-[嗯，我去学校接你。]

　　[我想吃日料，宝贝可以满足我吗？]

　　-[当然。]

　　这是男友钟敛的备用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他起身时拿出来看了一眼，放下就往浴室去了，没来得及锁屏。

　　聊天框顶上的备注是“琉璃”，头像是一张海边的露脸照。阳光沙滩，女生一身红裙。明目皓齿，恣意张扬，不确定是网图还是对方本人。

　　华臻点开她发来的两张照片——一黑，一白。

　　一件胸前镂空，一件臀部镂空。

　　黑色那一件是女孩的。而白色那一件已经碎成布条，乱七八糟地堆在华臻脚边。

　　情趣内衣质量不需要太好，方便撕破，一切为了最终目的而服务。

　　愣了两秒，华臻缓缓缩回腿。

　　她有些不解，抬眼茫然扫一圈熟悉的小房间，忽而打个寒颤，脑袋一片空。霎时间，像是血液倒流，凉意自手机发出，从指尖到心脏，蔓延四肢百骸，再渗进床铺。

　　房间明明很暖，身上汗液粘腻，肌肤相贴余温尚存。她却坠入冰窖。

　　感官封冻，却听见浴室水声淅沥。经历了一场小别重逢、酣畅淋漓的性|爱，钟敛正在里面洗澡。

　　“滴滴——主人，十二点了，晚安。明天有雨，记得带伞哦。”

　　轻微声响将她拽回人间。重夺身体控制权，华臻猛倒一口气，机械地侧过头。

　　她感谢智能音箱的解救。

　　AI助手，不会背叛她。

　　——背叛？

　　钟敛洗澡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

　　克制着颤抖，华臻点开右侧头像。就这一瞬间，她祈祷，她心底喊救命，她抛去理智地希望这不是钟敛的微信。

　　是同事的，是朋友的，是陌生人的，但千万不要是钟敛的，好不好？

　　点开，退出。

　　点开，再退出。

　　再次点开，再次退出。

　　如果头像不能证明，那微信号总不至于有误。

　　如果微信号还不行，那么……列表下方，华臻和钟敛两个微信号的三人小群，又该怎么解释？

　　下唇的刺痛彻底将人唤醒。华臻下意识摸过自己的手机，点开录像。

　　从哪开始呢……对面女孩的头像、微信号、聊天界面露骨的内容，情趣内衣的款式细节……华臻想要查转账记录，但浴室水声已经停歇。

　　钟敛围着浴巾走出来。结实流畅的躯体，惯常熟悉的姿态，水珠沿着肌肉纹路流淌，更添一丝色气。

　　华臻平躺着，缓缓闭上眼。尽可能剥夺感官，以此顽抗内心震颤。

　　“去洗澡吧，我来换床单。”一阵下陷，是钟敛贴着她坐下，他手背抚过华臻的侧脸，和以往的每一次并无区别，“换浅绿那床好不好？适合春天。”

　　华臻静静感受着钟敛。感受他的指尖，指关节，和略略粗糙的皮肤。她很喜欢这样的抚摸，不轻也不重，克制着力道，述说着温柔。

　　她曾经很喜欢，并在这一时刻脉脉对视，最后他们会分享一个亲吻。

　　而此时，哪怕屏蔽视觉，华臻还是能想象出钟敛眼里——五年，一千八百多天，从未改变的情意绵绵。

　　温情也能掺假？

　　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呼吸几瞬。

　　“好哦，”华臻笑着说，“辛苦宝贝~”

　　“嗯？”钟敛凑近了些，“怎么……哭了？”他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担忧，“嘴唇有点出血，疼不疼？”

　　华臻摇了摇头。

　　拇指按在脸侧，他带着歉意，再放轻了声音：“是……太狠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哦。”华臻笑意温柔，手臂缠上去，“是因为太舒服啦。”

　　亲吻落在眼角，亲昵一如往常。

　　五分钟后，浴室水声再次响起。温度拨到最高，滚烫兜头浇下，刺得她发疼。

　　镜子里，是赤|裸的身体，带着红痕，带着指印，带着尚未消退的爱欲。

　　钟敛的温柔只存在于事后，这是两人都很喜欢的模式。五年，无论是性还是爱，他们一向合拍。

　　而现在，华臻的世界氤氲着热气，在眼前扭曲，幻化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里有穿白色镂空，露着腰臀的华臻；有穿黑色镂空，敞着胸脯的女孩。

　　那里有二十岁脸红青涩，皎皎月色下答应华臻告白的钟敛；有二十五岁温润成熟，情欲缠身中亲吻女孩胸口的钟敛。

　　那里有初次和华臻约会，随意走进的简陋日料小店；有后天和女孩约会，精心挑选的高档日料餐厅。

　　心脏闷得发疼。华臻这才体验到，难受是会躯体化的。

　　明明二十分钟前，她还在性|爱中体会完整。可现在，身体却不知道哪里碎了，空了，散了。

　　她很疼，却怎么也找不着伤口。

　　华臻自虐般地回想这场缠绵，回想着那件情趣内衣。样式纹路，材质手感，以及撕裂那一瞬的拉扯紧绷。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束缚感仍然如此明显，就好像烙在了身上，怎么也脱不掉。

　　大力搓洗自己的身体，华臻万般绝望地想，这究竟是她和钟敛的情趣，还是钟敛和那位女孩的情趣。

　　钟敛，你何至于，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原来精神崩塌也是具象的。汗水凝成泪，亲吻吐出毒，抚摸刺入针。

　　华臻卸力后仰，不顾墙上冰凉。她抬头，在水里强撑着睁眼，剧烈地吞咽，自虐地呼吸。

　　可她终究不是鱼。

　　她会呛水，她会窒息，她会溺毙。

　　*

　　公司园区咖啡馆。

　　“什么？！”陈寻真眉毛抬得老高，“你说，你发现他出轨，还和他睡了一晚？？！”

　　“重点不是他出轨么？”华臻搅着咖啡，神情淡淡。

　　“你……还好吗？”陈寻真觑着好友的脸色。

　　“不好。”华臻没有隐瞒的必要，“几乎一晚没睡，早上例会走神被leader批，头很疼，脑子里乱七八糟都是情趣内衣。”

　　陈寻真咽了口唾沫：“我没经验，你应该也不需要我来口吐芬芳。就……节哀吧。”

　　华臻正拧眉思考。突然听见她这句话，轻咬下嘴唇却还是没忍住，侧过头笑了。

　　“不是我说，臻臻，你是不是有点太平静了？”

　　“我说实话，真真，我可能……只是情绪一时没反应过来。”

　　华臻按着太阳穴，整理思绪：“我理智上知道，这件事必将会要掉我半条命；但我情感上，暂时还处于一个封冻状态。我知道它摇摇欲坠，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崩塌，我只希望它对我仁慈一些，在我准备好、确认自己环境安全后……再崩塌。”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华臻目光低垂，“昨晚，除了假装无事发生，我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

　　陈寻真眼里满是心疼。

　　“那女孩约他今晚见面，但我出差刚回来，他没理由不和我呆在一块。所以……我应该会静待发展，继续收集证据。”

　　“他今晚要是在你家过，你们还……睡啊？”

　　“睡屁睡。”华臻无语一瞬。抱着手臂，看向窗外亭亭玉立摇曳风中的粉色郁金香。

　　昨晚七点航班降落，钟敛不辞辛苦开车去机场接她，带的就是一把郁金香，白色的。

　　挺讽刺。不知道另一位女孩儿，会不会也将收到一把黑色的。

　　华臻又想，郁金香优雅好看，可它带毒。

　　“你现在不是拍到了小三的微信么？这个怎么处理？”

　　“先不要这么说吧。”华臻收回视线，“目前看到的聊天记录里，并没有我的存在。事实清晰之前，我并不愿意称呼任何一位女性为‘小三’，这个词……不好听。”

　　她自嘲地笑笑：“怎么说呢，三人行，不被爱的才是小三？又或者，我又能保证我不是吗？”

　　陈寻真并不认同：“可是你们……五年哎？”

　　“五年。重要，也不重要。”华臻说，“如果我昨天没发现，我和他大概率会按着计划结婚生子。说不定……等到我们十周年纪念，那位女孩儿也在庆祝他们之间的五年。”

　　“你这什么歪理。”陈寻真说，“先来后到不重要，所谓真爱最重要呗？”

　　“不是这个意思。”华臻把碎发别在耳后，笑了笑，“我是想说，我对那位女生，并没有多大的恶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头像好看吧。”

　　陈寻真翻了个白眼：“你大度，你清高。”

　　“嗯。”华臻不甚在意，“怎么说呢……我和钟敛没结婚，经济互相独立，不存在‘用家庭的钱去养情人’这种财产纠纷。那么出轨这件事，完完全全就是你情我愿的感情纠纷。我只能追究到我男友身上，至于我男友的另一个女友……无关紧要？”

　　“说得好听，清醒理智大女主呗？”陈寻真叹一口气，“指不定那两人背后怎么编排你呢，你就自己偷偷哭吧。”

　　“说得好听点，我们道德水平高的人就是这样的，冤有头债有主，不迁怒。”华臻端起小杯抿了一口，“至于你说的偷偷哭……已经哭过了。钟敛不知道，但浴室的水知道，水再流进下水道，就不再有人知道。”

　　“我真服了。”陈寻真无语，“……行行行就你头头是道。”

　　华臻礼貌点头。

　　“狗东西。”陈寻真满腔怒火没出发，还被华臻歪理一通绕，“那你打算怎么收集证据？趁他睡着，指纹解锁？”

　　“有点冒险吧。”华臻说，“想想那个场面，黑灯瞎火的，如果他突然睁眼，我会被吓到。”

　　“那怎么搞？直接摊牌要查手机？”

　　华臻反问：“你知道破解银行卡密码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

　　“程序暴力破解？”

　　华臻摇摇头，不紧不慢把咖啡喝完：“是在他ATM输密码的时候，在旁边偷看。”放下杯子，勾个疲惫的笑，“手机同理。”

　　*

　　华臻：[你今晚加班吗？]

　　发送前，光标往前移，平静地，缓缓敲下那个最寻常的称呼。

　　华臻：[宝贝，你今晚加班吗？]

　　钟敛：[不加班，今晚想吃什么？我们买菜回家做吧。]

　　不加班。看来另一位女孩的邀约未能成功。

　　华臻：[排骨煲好不好？其他的你来决定。]

　　钟敛：[好，那我看着挑吧。]

　　华臻：[辛苦敛敛~]

　　话题结束，华臻却没有立马关掉聊天界面。

　　五秒后，她切到相册，点开昨晚拍摄的视频。

　　画面颤抖，聚焦也不算很顺利。自己昨晚可真狼狈啊，她想。

　　0.5倍速播放，一帧一帧看过去，停在挑选情趣内衣的界面。

　　“宝贝。”

　　“敛敛。”

　　“谢谢宝贝。”

　　“好哦~”

　　看着看着，华臻忽然就笑了。

　　*
　　情绪在下班前奔涌而来。

　　华臻坐在工位，纸巾折了几折按在眼下。她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发出声响，就这么看着电脑屏幕右下角，时间一分一秒走向下班。

　　是的，陈寻真让她节哀。她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爱钟敛。毫无疑问，钟敛也爱她。

　　可是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烂掉了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烂掉的呢？

　　是频频出差的这半年吗？钟敛的“等你回来”，是不是也意味着对女孩的“我去接你”？

　　是大学毕业进入职场的阵痛节点？钟敛的“今晚加班”，是不是也意味着对女孩的“请你吃饭”？

　　又或者是校园恋爱的平淡不满足？钟敛的“注意身体”，是不是也意味着对女孩的“黑色好看”？

　　逃不开，又是情趣内衣。华臻泪如雨下。

　　钟敛，是你让我们结束于一件情趣内衣，也是你，让我永远也脱不掉这件情趣内衣。

　　“华臻？”隔壁工位同事摇头晃脑伸展胳膊，很快发现不对劲，椅子滑过来小声问，“怎么啦？”

　　华臻本想说“前男友死了”。

　　但她张张嘴，哽咽着，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五年，五年。占据她目前人生的五分之一，怎么会不重要呢。

　　那可是最绚烂无畏的青春年华，是满腔真诚的情窦初开，是毕业路口坚定不移的携手并肩。

　　钟敛，是她珍贵美好的过去，更是她奋力追逐的未来。

　　他的意义，早已远远超出恋人。

　　华臻一阵眩晕。

　　她流着泪，视线里一片朦胧。

　　“我失去了一个，认识很多年的……家人和朋友。”

《T73 终到站密兰》




《丧丧的，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