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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
“这孩子生得肯定俊!季妈妈您信我,这孩子以后肯定能给你赚大钱呢!”
虽有些面黄肌瘦却隐约还能看出点英俊的青年男子抱着干瘪的婴儿,跟老鸨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那婴儿黝黑的眼睛不知在看哪,她也不哭,就只是盯着未知之处。
季娘偷偷瞥了眼那女娃,也不知道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瘦得不成样子。
她面上赔笑,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饥荒时期卖妻卖儿的男人。
前几天这人带来昏迷的妻子来卖,那女子身上的伤痕……季娘心里膈应得紧,知道可能是这人与妻子“商讨”不成于是强迫。但那女子着实美貌,季娘有钱不赚王八蛋,于是趁那女人昏迷时,让她“接”了喜与此道的老爷。
女人醒来后看见满屋狼藉,扯了自己不成样的衣服自缢了。
季娘半是害怕半是晦气,将她草草卷了个席子托人埋到城外去。
“诶,您看着怎么说的,我看您与您妻面相也知这娃儿以后什么样啊,”季娘笑着刺了男人一下,明显看到那男子露出心虚的表情,“可是您看,闹饥荒,我们青楼也不好讨生活啊……咱们姑娘也要吃饭,来这的官员老爷们也得吃饭,那么多张嘴,要是再添上您家小闺女,这可又是一笔开销呢……”
“您再给我半斤苞米也成啊!”男人咬牙,这奸诈的老鸨!
“再说阿娟不也在,让她来给孩子喂奶不就成了!”
“您这说的……娟姑娘可是个烈性女子,刚接了一个可就自尽了呢。”
男人露出堪称惊慌的表情。
“怎么会……我送她来青楼……是想让她来享福的!”男人失控,看上去像是想要抱头,却被怀里的襁褓挡住,那点懊悔似乎马上被暴怒吞噬,举起襁褓便要往地上甩。
“行了爷,给您半斤苞米,孩子留下吧。”拿了东西赶紧滚,跟你老娘在这装什么呢,别在这碍眼。
季娘抱过襁褓,那婴儿还是不哭,她看向了那个男人欣喜若狂的背影,又转回头看了看抱她的季娘。
“哇——”后知后觉一般,虚弱地小声啼哭起来。
季娘给她取名姬。
*
两年后,饥荒结束了。
季娘没再听说过那男人的消息。
那女人死时紫红的脸、吐出的舌头、血的气息偶尔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于是出于恐惧和一点愧疚,她对姬不错。
姬长大,确实出落得愈发俊俏,有其生母之美貌。
由于从小便被季娘提点,她知道自己是向着花魁的方向培养的。
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她都精通,除了棋艺,对其它都是兴致了了。
这年她十六岁,被推到台前,在上元灯会游船上一展风姿。
一舞毕,整个湖面上的船中都静寂无声。
紧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鲜花和热情的呼喊统统砸在姬身上,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惶惶然,回身找季娘,却发现那老鸨正在指挥人进行拍卖,卖的是今年湖上花魁的初红。
她想起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背影,与如今季娘的背影逐渐重叠。
都让她恶心。
*
最终买主是一个将军,那男子黝黑魁梧,笑的时候眼睛挤成一条缝。
姬被青楼的其它姐姐领回去梳妆打扮,被告诉了一堆“技巧”,尤其是——
“姬,就算很痛很不舒服,你也要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一个姐姐这样说,“这样的女子才能让老爷们高兴。”
姬茫然。
不是说那事会很快乐么?怎么还要装?
最终,她只记得纳入的过程很痛苦。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皱眉,有没有哭。
床单上有血色。
第二天那将军欢欢喜喜地向季娘告辞,说姬“带劲儿”、“烈性”。
姬只觉得反胃。
*
那男子衣服里有一本书,第二天忘了拿走。
姬捡起来,是本兵书。
她翻开第一页,睁大了眼。
*
“季娘,可否帮我买些兵书回来?”姬恳求着老鸨。
老鸨那晚又被噩梦侵扰,又被她一遍遍求得烦躁,便给她随便买了些。
她如饥似渴地从中汲取知识,冥冥之中甚至感觉,这些兵法是她灵魂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今她才得以完整。
后面那将军还来过几次,她渐渐习惯,也摸索出了那人的喜好,于是变着法地“讨好”。
他爱烈性,便对他爱答不理冷冷淡淡;他腻烦了冷漠,便稍微凑过去一点。
姬知道这将军家中无妻妾,也知道他家中定是军事相关知识的宝库。
她想与他成亲,就算是作妾也好,图谋的是他的知识和他的权。
姬不知为何女子不能上朝堂,不知女子为何不可上沙场,她还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想着如果自己学识过人,可否也为国家出一份力。
尽管她只是个风尘女子。
*
姬过了门,走的是小门,进的是侧室。
不过她不在乎,只是撒娇让男人在她房里放了许多兵书和沙盘。
男人只当她喜欢,宠着便是,于是给她制备了那些权当玩具。
她在将军府学到了更多。在夜里,男人嘴不严还爱吹牛,透露了不少朝堂之事。
于是她推断出皇帝年迈、皇子软弱,将军独揽大权,军权政权全由他管,这些年经常的饥荒也是由于将军命令不明导致。
将军当然不会说是自己的错,在他眼里都是下面人的问题、是大小官员贪污舞弊。
将军也不去抵御外敌,他只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必在乎几城得失。
过了几个月,将军腻烦了美妾,又天天混迹青楼找乐子去了。
姬乐得清闲,偌大将军府没几个下人,她便小心出入将军书房,看到了几厚沓战报。
全部翻阅后,姬眉毛皱起来了。
这哪是几城之失?这明明是整个西部边境都沦陷了!
她记下那些地图,思索,在书房沙盘上摆出几个阵型。
晚些的时候,将军回府。
他看到书房的改变,愣住,大惊,冲向侧室。
“姬!是你!”
“是你随便进入我的书房摆弄沙盘不是!”
“是,老爷。”姬低头行礼。
将军阴恻恻地笑:“好,好啊!你这女人可是敌国间谍?!”
姬皱眉,抬起头来。
“老爷何出此言?妾身明明是在帮我军布防,何来间谍之说?”
“你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您不是给过妾身许多兵书吗,”姬打断他的暴怒,“妾身只是将您教的理论运用出来罢了,有何不可?”
“……”将军沉吟。
“那么你以后就是我的贤内助,来助我军杀退那些异族好了。”男人眯起眼睛盯着重新低下头的女人,“若有异心……军法处置!”
“是。”
*
姬在那无谋将军背后筹划了五年。
中原大胜。
老皇帝撑不住,驾崩前不知是自愿还是受了胁迫,写了禅让诏书,将军登基。
战火纷飞的五年间,将军在边疆,身边仍只有姬一女子。
姬被封为贵妃。
姬并不快乐,不论是在青楼、在将军府还是在皇宫。
只有在边疆的时候她才感受到了一点点的快意。
但她在军中对外的身份是将军的谋士,为其出谋划策的神秘高人。
没有人知道当今贵妃就是那神秘谋士,没有人知道将军五年来的战果累累是剥削她的灵魂得来的,没有人知道,除了她自己。
她得知自己被封为贵妃,甚至平静地想,是啊,不是早就料到了。
毕竟是个女人。
她知道外面会如何夸皇帝深情,知道她的风尘身份会被拿出来津津乐道,但她不在乎。
她只想补全自己的灵魂。
她不想要妃位,她甚至不想要黄袍加身,她只是想要继续征战沙场、亲自地,这样才能让自己的灵魂真正得以解放。
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皇帝对她和颜悦色。
“姬,给朕生个皇子出来,那才叫享福呢!”他笑道,对姬的请求不以为然,“因为你出身不行所以不能给你封为皇后,但是你要是生了儿子那可就不一样咯!”
不管当将军还是皇帝,男人依旧是那个无谋、嘴碎、爱吹牛的男人。
姬不说话了。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手上笔磨出的茧,那是她曾在军中的证明。
那些天,皇帝选秀的同时继续私访青楼,她在后宫中,用朱砂一笔一笔写下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
一字一句好似泣血的宣纸被交给安排在她身边的小丫鬟保管后,她想了想,请求道。
“请把这个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某天,有人翻出这些的时候,那个时代能接受女人的功勋。”
“我本想在青史留名,可惜那上面充满男人的功绩,却容不下一名女人的自述。”
“若是他谋权篡位失败,我便是那背后的红颜祸水;若是他成功开启了新朝,那我便只不过是后宫锁住的众人中的一个。”
“可我本应如雌鹰般自由。”
第二天,贵妃自缢而亡,皇帝压下了消息,没有翻出太大的水花。
几年后,皇帝被起义军推翻,早已出宫出嫁的丫鬟的家被起义的军队波及起了火,几张宣纸在火焰中变成灰烬,朱砂字迹逐渐消失在灰烬中,风一吹,灰烬散到天上,再也看不清。
一个时代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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