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自述

　　深秋的风吹得路上的行人愈加步履匆匆，落叶追逐着他们的脚步打着旋儿，每个人的脸上或平静，或漠然，寡淡着一张张脸，埋头赶路。
　　我独自坐在椅子上，不自觉紧了紧外套，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刺得我鼻腔生疼，耳边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我转头看去，是发烧的孩子和他焦急的父母。父亲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孩子的后脑勺，安抚着，母亲则提着药袋站在旁边，皱着眉，小声地斥责，目光隐有担忧。
　　我出神地望着他们，手缓缓地抚上了我的小腹。
　　突然一阵音乐铃响起，机械女声冰冷地播报:
　　“请158号林虞到二室就诊。”
　　我倏地回过神，拎起包走去。
　　在经过他们时，我避开了目光。
　　人类总是傲慢地认为，笼中彩雀与山野飞鸟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虽有翅膀，但和走地鸡别无二致，后者味虽鲜美，可张牙舞爪难以驯服。故而很多人情愿去逗弄木讷的灵魂，也不愿放眼高空，去看旷野上矫健的身姿。
　　除了心怀诡念、伺机而动的猎人。
　　将一只孤傲的飞鸟困住，在她身上雕刻出繁美的花纹，塞进为她量身打造的金丝笼，看着她仰头祈水，低头啄食，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不是吗?
　　在我人生前二十多年平凡的时光里，我就像一只不敢停歇的飞鸟。我和很多女孩子一样，大致顺利地成长、学习、工作，寻找到一个新的城市，尝试扎根，让自己的根须鲜血淋漓地向下破土，宛如沙漠中徒步三天的旅人一般，去渴求着水源和营养。
　　大学毕业，我入职了一家成立已久的老牌公司，公司不大不小，运营方式老旧，但领导同事相处和谐，能学的东西也很多。我努力地去丰富自己的学识，增加工作筹码，三年之后，公司终于交给了我一个项目组，并由我自行领导负责，与别的公司对接业务。
　　在项目完成后，我自以为我终于可以窥见一角辽阔的天空时，我却被陆择渊生生折断了翅膀，关进了笼子。
　　并且由他亲自上了锁。
　　我笑我的无知和狂妄，我恨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
　　那时的我，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
　　陆择渊是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并且这份合作，也是我一手促成。我总是这么对外宣称。
　　说是合作伙伴其实有些托大，陆择渊的公司是我们磨了两个月才傍上的大树，但我们公司的产业在对方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说过，我需要给自己增加筹码。我知道这份经历写在履历上，会有多漂亮。
　　一只嗅到了果实甜香的鼹鼠，真的能抵挡得住诱惑吗？
　　签订合作协议的那一晚，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欣喜若狂，我们公司的老总更是腆着脸，请他们一起在本市最好的饭店吃了个饭。众人捧着陆择渊，极尽好话，连平常颇具威严的闫总都弯着腰，满脸笑意地讨好着。
　　而陆择渊只是微微点头，偶尔吝啬地吐几个字。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这种疲惫感让所有目光围绕在他周身时，自然而然地沉寂了下去。
　　一阵觥筹交错后，闫总看着略有醉意的陆择渊，眼神在我和他身上各转了两圈，便指名让我去送送他。
　　我不太情愿，可还是被推上了驾驶座，盛夏的晚风带着一丝燥热，我沉默地发动车子，耳边传来了他的嗓音：
　　“你打算互装不认识到什么时候。”
　　我扭头看他，他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方才浑浊的影子。
　　我继续默不作声，车窗外的蝉鸣代替了我的回答。
　　路边的灯光昏暗、斑驳，一盏又一盏的灯光急速后退着。它们投出的光影温柔地掠过身边人的面庞，只一瞬便被他眼底的冷意吓退，匆匆离开，但很快便有新的光影续上，前赴后继，不知疲倦。
　　他没有看外面的景色，只是微微低头，像在服软：
　　“小刺球最近一直围着我叫唤，不知道怎么了，回家看看吗?”
　　小刺球是我抱回来的一只流浪猫，橘黄色，性格有点刺挠，我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陆择渊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眼底一片暗色: “我猜，它想你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很轻，有种缱绻的错觉，似是在说猫，又似意有所指。
　　而此时我却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多有意思!任谁听了这话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闹矛盾的情人，陆总纡尊降贵地哄着他的小女友，只希望两人和好如初。
　　“林虞，回家吧。”他的语气温柔地不像他自己。
　　我嗤笑:“回家?回哪个家?”
　　“是我和你的家——” 我拖长音调，看着他陡然冰冷的神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还是我和季淮的家?”
　　如果这个世界有回溯时光的神药，我想我会是第一批用户。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咬住了陆择渊的钩子，一头扎进了他布置的陷阱里。可等我掉下去了才发现，季淮早就枕着手臂，躺在坑底，笑吟吟地看着我了。
　　季淮不止一次地和我说过，想和我离开这个城市，去远一点的地方发展。我迟疑了，毕业之后我耗尽心力，努力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三年。我舍不得。
　　他最后一次提，是在他跟随演艺团外出半个月之后。
　　久别重逢，他抱着我，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季淮沉默着，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半边侧脸。他没有劝我，也没有强迫我，他只是再次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离开，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正如他没告诉过我，他还有个哥哥一样。
　　我和季淮在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只不过他看上去混不吝的，总是笑着，好像和谁都能交朋友。我当时忙于学业，并没有和他有过太多交流，自然也忽视了他笑着的时候，那抹藏在眼底的平静和疏离。
　　真正有了联系，是毕业之后。
　　因公司原因，我参加过不少文体活动。有一次陪客户观看话剧演出时，平日里颇挑剔的陈姐竟一脸惊艳，对台上的男主演点评起来，言语中不掩赞叹。
　　原谅我话剧刚开始时就打起了瞌睡，连台上有几男几女几根眉毛都不知道。我压下睡意，强打精神向舞台看去，就只看见季淮一个人汗水淋漓地站在舞台中央，微笑着点头，一一鞠躬致敬。
　　也许是出于和陈姐套近乎的目的，我鬼使神差地说：“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叫季淮。”
　　陈姐一脸讶异，随即开心地向我建议：“是你同学？那太好了，你约他结束后吃个饭吧，我们一起。”
　　一起吃饭？我和季淮整个大学都没有说过几句话，说不定他早就把我忘了，连名字都不记得。
　　但在陈姐期待的目光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在后台拦住了他，苦笑着说清了我的来意。
　　出我所料地，季淮不仅认出了我，还在听了我的请求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他看着我微微笑，汗珠顺着他的发尾落在肩颈处，泛着盈光，和他的眼睛一样。
　　那时我怎么想的呢？季淮，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
　　席间，陈姐就她对话剧的理解侃侃而谈，季淮含笑听着，在恰当的时候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还时不时地说点俏皮话，逗得陈姐咯咯直笑。
　　我知道这是季淮在照顾我，他原本可以不理会这些，因为是我的客户，他希望我能拿下这一单。这是他对老同学的照顾吧。我想。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联络起来，也熟络起来。
　　毕业后的第二年，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惊觉，拥有季淮的那些时光就是一场泛旧的老电影，它把过去的事情拉长、慢放，再偷偷藏在人们的心底，只等某一个特殊的时间段悄然播出。而那些从前被你忽略的东西也抓住了重映的机会，他们催促你、提醒你，于是在你无限的懊恼中，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你的全部心房。
　　季淮的生命并不快乐，可我当时没有察觉。
　　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家庭背景是如何，只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而后来，在季淮离开我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在懊悔和思念中度过。
　　我好想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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