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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续命
章素赭(zhe)。
这个名字,周尽言如同雕刻在了他的心脏薄膜上。
高中历史书上描写西疆史的内容有满满三页,从西疆王吞并天河十八城统一西南至天灾人祸不断,最后七十九城全部覆灭,不过短短五十五年时间。
其中,关于西疆王小儿子章素赭的内容只有两行:
西疆国师言:“天将降灾,欲破此劫,选真龙祭之。”十二皇子章素赭不学无术,不识诗书,遂被封为太子殿下,三年后于星云台洗浴焚香,剥皮抽筋,烧尸祭天。
周尽言握着的笔落在书角上许久未动,等回过神才发觉纸张已经被浸染了好几层。
坐班车回家的路上,周尽言靠在车窗边搜索着关于这位不学无术的皇太子殿下的相关信息。
没有真实的文献综述,最多有些不知来历的野史记载,哪怕是野史,对于章素赭也是省尽了笔墨。
连续翻阅了好几篇文章后,周尽言关闭手机,出神地看向窗外。
十五岁的小皇子接过侍子传来的诏书,欣喜若狂。
却没想到此后的三年里,每日寅时二刻,也就是凌晨四点,便要去星云台受天地之气的洗礼,去身上残留的浊气。
一跪两个时辰,没有早膳,须得立即去星云殿受国师教诲,每日内容不大相同,有时是佛经,有时是道法。
午膳晚膳都在星云殿用,菜品许多,却不见五谷,不见荤腥,从此,食不知味。
酉时三刻须得入睡,断不能拖到天黑,国师派来的两位侍子会一直候在一旁,直至太子殿下真的睡去。
春日踏青射猎,夏日凿冰饮酒,秋日远游写词,冬日堆雪祈福,都不再与他有关。
守着他的,只有经书,笔墨,铜钟,寅时的孤月,酉时的残阳……
周尽言默默地想,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人,大概沉默寡言,悲愤交加,如同行尸走肉,最后含恨而终……
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紧贴在他的心脉和神经线上,摸不清缘由,猜不透去向。
一路跟着他,从高一到研三。
硕士研究生论文答辩结束后的第三天,周尽言收拾好行李一路往西南,去赶一场关于西疆王室陵墓新出土文物的不公开展会。
参与展会的人员多是历史研究所研究人员,考古学家以及这些大佬的学生。
半个月前,他在导师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不假思索,立马感谢了导师替他争取来的机会。
不过很可惜,展会的时间定在了答辩之后,而不是之前,如果定在答辩前两天,周尽言或许可以再精修一下论文,
——《关于西疆文明史视角下深藏不露的野蛮史的研究与论述》。
时间紧迫,周尽言咬牙买了直达的飞机票,即便是经济舱,票价也不便宜,直接干掉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登机时间是晚八点,办好托运,周尽言揉着眉心往检票口走,这些天不断地修正论文做最后收尾工作,几乎没睡过什么舒服觉。
周尽言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在飞机上睡着,可是没有,他实在无法忍耐飞机在飞行中的颠簸。
不多时,音响里传来空乘人员的安抚,
“尊敬的乘客您好,由于飞机飞入扰动气流区,机身出现震颤从而引起颠簸,属于正常状况,不必惊慌,若有其他诉求,请摁下右手边的红色按钮,乘务人员将为您提供服务。”
音响里的声音刚落,周尽言身旁的阿姨就不满地嘟囔起来,
“不进入扰动气流区不就好了吗?好不容易坐一次飞机还遇上这种事儿……”阿姨诶哟诶哟地说着着胸口闷,随后摁下了红色按钮。
周尽言戴上降噪耳机,扭过头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星光点点。
或许是晕机了,或许是神经恍惚了,无论是因为什么,总之那些星星点点连在一起,勾勒出一张稚嫩少年的侧脸。
饱满的额头,娇俏的鼻尖,童真的眉眼,圆圆的下巴……
八百年来,没有一张属于章素赭的画像流传下来。
不过周尽言对于章素赭的相貌有自己的描绘,多数时候都是从只言片语的文字寻找线索,主要还是靠他自己的想象。
他有一本很厚的素描本,此刻就放在随身携带的斜挎包里。
如果一页一页翻开,会发现属于这本素描本的主角只有一个,周尽言乐此不疲地画章素赭十五岁前的模样。
可是不知不觉里,面容开始自动从稚嫩变得成熟,挂在嘴角的笑也从调皮可爱,转换成了一成不变的,异常死板的弧度。
素描本里的人渐渐没有了生机,线条也戛然而止,周尽言画不出来了,不知该如何落笔,不知该从何画起。
他没有续写的能力,穿不透时间线,参不透古板到像一颗臭石头的历史。
努力活到了十八岁的章素赭永远留在了西疆,不及弱冠之年。
西疆王极其爱子,爱大儿子的敦厚,爱二儿子的才智,爱三儿子的仁爱……独独认为小儿子的天真浪漫无用。
舍弃章素赭是不得已而为之,后世站在上帝视角评审西疆王此举的合理性,认为受当时祭祀礼仪,传统思想的制约,不该多加批判。
偏周尽言用大量的言语词句,将西疆王,祭司……批得体无完肤,多难听的话都敢写。
钻研历史求的是以公正不失偏颇的视角记录前世,文学院的许多教授并不满意周尽言极尽个人观点的文字,但事实却是,历史研究院早在学院的论文初稿上交之前,就将周尽言预订了。
用研究院院长的话来说,“这个时代缺乏对古人的口诛笔伐,研究院非常欢迎喜欢‘钻牛角尖’的同学。”
……
周尽言最终还是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睡得太沉,以至于在抵达楚北市的时候需要被乘务人员叫醒。
周尽言道完谢,迫不及待地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上次来时,还是七年前,高中毕业后的假期里。
周尽言拿上行李,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展会地点附近一家酒店的名字。
再次出神,
一闪而过的广告牌,树影与枝杈交叠在一起投射到半空中的轮廓,路灯散发的光晕穿透水汽映照出的形状……
周尽言无声地笑了笑,他低头整理这莫名其妙的联想,整理不清,干脆展开更不现实的幻想。
如果此刻的世界能与八百年前的世界进入平行线,那他或许会撕毁所有对于西疆王室,对于章素赭的研究,哪怕这些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他一定不要将这些记载下来,即使力量再微小再无用,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西疆王室的自作聪明,告诉他们上天并不接受此形式的祭品……
上午九点,展会如期举行,周尽言租借了一台顶配相机,尽管他可以保证相片不会流出去,也做好了相机会被扣下的准备,但在交出相机,连带着手机的那一刻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认为非常不必要,因为过不了多久展会将会对大众公开,这么短暂的保密时效,实际上没什么用处。
周尽言耸了耸肩,将被检查过的斜挎包重新挎到肩膀上,迈进了展会。
不让拍没关系,他带了素描本和铅笔。
展出的东西有许多,酒器,折扇,裙衫,棺材,书籍,金钗玉簪……
他一一看过,企图从这些古物里寻找那人存在的痕迹,半小时后,周尽言停留在一张半米高三米宽的卷轴前。
一侧的字早已模糊,周尽言大致扫过去,算上后妃怀里抱着的婴儿,一共四十七人。
周尽言轻轻触碰着玻璃展柜,慢慢往前走,视线略过气质各不相同的众妃,几位身量极高的皇子,衣饰繁琐的西疆王,最终停在一个无脸男面前,
纸面被腐蚀得严重,眉眼鼻唇都看不到,但周尽言还是认出了他。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无法正常发育,十八岁的年纪才堪堪到西疆王的肩头,瘦弱不堪,手背上的骨骼线条清晰可见,换身粗布衣裳就和难民无异。
研究院院长曾与周尽言进行过一次短暂的谈话,是在本科时候的一场公开课之后。
“章素赭的不幸是时代所致,你的关注与深究,是对于他生命的续写,尽言,尽言,希望你用尽言辞将这个人物复现,他对于西疆史的研究与发展会有很大的推动作用,警示,教育的意义不言而喻。”
周尽言倒不认为自己可以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他只是紧紧抓住了“生命续写”“复现”这些词。
他需要章素赭,那个时代容不下他,
周尽言就将他带到这里。
周尽言拿出素描本,落笔很快,纸上的章素赭可能是他幻想出来的,没有任何真实考据的存在,但肉身会死,意却不消。
这是一直以来所坚信不疑的念头。
周尽言从不羞于承认自己是唯心主义。
他极尽细致地描绘章素赭,眼尾上扬的线条,平淡的唇线,时刻不能放松的下颌,然而佯装成熟的背后,是紧握着的木蜻蜓,藏在发间的飞鸟金簪,取代掉佛珠的彩色琉璃珠串……
展会的人流量不多,少了些嘈杂,但周尽言莫名觉得耳边有些微小的电流声,寻不到来源的声音,都被他归于耳鸣。
勾勒飞鸟金簪线条时,余光瞥见玻璃展柜的左边角落里露出一只用银线绣着云纹与飞鸟的古靴。
只是多注意了一下,并没有特意抬头去看,周尽言想大概是玩cosplay的小朋友。
等画完,周尽言将素描本举起来凑到卷轴画像上的无脸人旁边,适配度很高,周尽言还算满意。
周尽言打量任何东西时都是一副马上要较真的表情,比冷脸还要让人觉着可怕,此刻也是,即便下意识觉得适配,觉得满意,但是下一秒就能找到需要修改的地方。
然而还没等他放下素描本,就察觉到那位穿云纹飞鸟白靴的人往前移动了两步,也恰巧,从素描本后露出半张脸来。
二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周尽言脑子里的电流声更大了。
就像是上天特意将八百年前的人像投射到了周尽言面前,想要纠正他,章素赭的左眼是三眼皮,而不是双眼皮,几乎没有喉结,簪子也并不是像画上的那样,飞鸟簪不是金的,是银的。
周尽言胸腔微微震动,发出一声轻笑,说不清这声笑的含义,挡在他额前的碎发随着室内的冷空气飘动几下,露出那双清冷上扬的眼睛,二人隔空对视上,
对方愣愣地直盯着他看,一双灵巧地杏眼显得他极其俏皮可爱,常人大概抵抗不了这样的眼神,但周尽言只是收起素描本,后退了半步,与自以为幻想出来的人擦肩而过。
他仔细算着自己这周总共睡了几个小时,周一对前言进行大改,睡了三个小时,周二将论文终稿过了一遍,交上去,没睡,周三……
“……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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