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十三年惊蛰

　　雕花木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一个圆脸蛋的小丫头安静地收拾好托盘手帕，恭敬地走到一张床边。
　　“蘅之少爷，该起床了。”
　　床上挂着的小羊绒帐子没什么花样，素净得很，不过是微微透着一股橘子的香气。
　　没过多久，帐子里伸出一只骨肉匀亭的、冰凉的手。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麻利地递上手帕。
　　谢蘅之接过手帕，细细地擦过脸和脖颈，再度伸出手去，手上的手帕被取走，一杯温水已经及时地递上。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冷不丁又闷咳两声。“去叫咩珠过来。”
　　“是。”丫鬟答应，收下手帕离开。

　　咩珠这名字听着女气可爱，却实打实的是个男孩的名字。他是谢蘅之的贴身护卫，就住在偏院当中。
　　谢蘅之穿好衣服走出卧房，被冷气一激又咳嗽两声。一头卷毛的少年见状急急两步上前，递上了围巾和手炉。
　　“咩珠，我要去江边。”
　　“蘅之少爷……现在江边起着露，寒气可还重着，要么您看下午…？”
　　于是咩珠看到他秀气的眉毛皱起，倦怠地闭上眼睛。“别让我说第二遍。”
　　“……好的，您先进屋吧，我去叫司机来。”

　　*
　　长江面上有一层薄雾，阳光透着雾亮得发白。
　　谢蘅之下了车，走了几步路之后再不愿前行。四周都是些贫困的渔民船夫，皮肤晒得黝黑，或健壮或衰老，光着上半身，身上只有一件褡裢和补了几处补丁的裤子，赤着脚在江岸和船上走来走去。
　　总有一股散不去的水腥味。

　　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羊绒围巾里，手炉在宽松的袖子里尽职尽责地暖着他苍白冰冷的手。
　　谢蘅之伸出手，遥遥指了指一个在江岸边打瞌睡的混种。“去查查他。”，随后有气无力地转身进了茶楼。
　　有眼力见的茶娘马上将他引上二楼，视野最好的座位，可以看到远处丝绸似的、绵绵的江水。

　　……

　　陈皮昏昏沉沉地抬眼，那群用石子丢他的小鬼们一哄而散，剩下个被叫做“傻申”的傻孩子还在木木地捡石头丢他。于是陈皮站起来，松松筋骨，走到“傻申”身边。
　　等他抓到这孩子的后衣领了，这孩子的脑子好像才运转起来、才想到转身逃跑，陈皮并不留情，一把提溜起这个孩子，几步来到江边，一扬手把他抛入江里。
　　他冷眼看着“傻申”在刺骨的江水里挣扎，好不容易才把头探出水面呼吸，费力地往江岸边扑腾。
　　他一来到江岸边，陈皮就伸腿把他踹下水去。每一脚都下了死力气，可这孩子真是个傻的，也不晓得换个堤口上岸，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陈皮踹进水里。慢慢地，他沉下水去。
　　陈皮打了个哈欠，拇指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无趣地回到刚刚靠着睡觉的树边，把放下的蟹饵收回。
　　然后，再一次走到江边，预备最后一次把那小鬼踹进水里。
　　这时候，一道灰影闪出，竟在他下脚前生生把那小鬼单手从江水里拽起甩到一边。这孩子呛了水后反倒灵活起来，也顾不得疼，头也不回地跑了。
　　“又是何必。”
　　陈皮收回脚，有点奇怪地看着面前一头卷发的少年。皮肤是深色的，不太像是江南人，但又生了副江南人柔柔的好嗓子，拿腔拿调地问他。
　　他又看看小鬼逃跑的背影，觉得这小鬼和自己小时候有点像，活下来不活下来没什么区别，于是懒得说话，转身朝着城郊外的马火庙走去。
　　没成想这怪人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不耐烦，九爪钩一甩，夺项上人头的力道。谁知道这怪人倒也是个练家子，踩着江边的烂木头一个扭身轻盈落地，又嬉皮笑脸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马火庙，陈皮在墙角找了一处地方，其它要饭的见他回来，赶忙让开。
　　咩珠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些思量。有码头的地方，乞丐之中流行大潮锅，煮点下水和着辣子可以管几顿。咩珠看着那使九爪钩的乞丐找了个土灶子，提溜一个连破碗都称不上的大瓷片，将捕来的螃蟹一股脑下进锅里，掺点辣子用树枝搅了搅，便大快朵颐起来。
　　其实是很简陋的饭食，不过辣子的味道一起来也撑起半片天。咩珠看得嘴馋，从口袋里掏出少爷丢给他的糖块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看那乞丐三下五除二吃完螃蟹，宝贝似得从他蹲着的墙角集的稻草里扯出一块木板来。

　　陈皮用袖口擦了擦木板，上面红漆写着的字明晃晃招人眼。
　　“一百文杀一人，真的假的？”他抬眼望去，又是那个讨厌鬼，身上带着股陈皮不认识的甜香。
　　但是陈皮却一下子坐起了身子。“你有钱？你要杀谁！”
　　咩珠又在口袋里掏了掏，丁零当啷的，也难为他带着一口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处跑。
　　“嗯…？嗯、算是吧。你先等一下，我点点我带的钱够不够 。”咩珠当然不是想杀人，要杀人灭口的话他的身手够用，浙江整个地界找不出几个能让他吃到苦头的人，否则也没办法留在少爷身边侍奉。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陈皮急红了眼，险些把那大瓷片摔了。“九十九？你再数数！一百文，少一文都不行！”咩珠翻来覆去数了几遍，都是九十九文。
　　看面前的乞丐已经明显地急躁起来，他不解地呃了一声，“你急什么？要么你回答几个问题，这钱我就给你，又不亏本的买卖，也不破你一百文杀一人的戒，我也好回去交差。成不成？”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陈皮狐疑地看他。不过九十九文钱能实打实地让他过一阵好日子，也就耐下性子看他。
　　“姓名？”
　　“陈皮。你不知道我是谁？”
　　“谁知道你是谁。籍贯？”
　　“什么意思？”
　　“文盲啊你，你家乡在哪？”
　　“浙江本地人。”
　　越问越多，陈皮手已经握上了口袋里的菠萝刀，但是那人却直接把钱往他怀里一丢，拍拍身上的灰，蹬着粗糙的土墙，竟如履平地一般跑起来。
　　“我家少爷该不耐烦了。你要是愿意讨口饭，可以来钱塘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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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水渐渐冷下去。谢蘅之没有碰。劣质的茶叶冲出来的水他喝了喉咙疼。茶楼小二在一旁看他点了一桌糕点一口不动，心里也着急，莫不是来了个吃霸王餐的。但看这病秧子面相估计也不敢做这档子事，不当心命长！
　　只好耐了性子在一旁候着。
　　忽然窗户外风风火火窜进来一个灰影，一屁股坐下就把茶水往肚子里灌，又风卷残云般把一大桌糕点吃个精光，打了个饱嗝。那病秧子少年看他将最后一口茶水艰难咽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随手抛给引他上来的茶娘。
　　“这位爷，您先等着，我们马上找了钱来。”
　　谢蘅之脚步不停，“不用。剩下的就当你和那小二的赏钱。”

　　坐在车上，谢蘅之没骨头似的窝在后座，听咩珠向他汇报那个江口的叫花子。没什么特别的啊。他闭上眼睛，咩珠识相地闭了嘴，让司机把车窗关上，免得等下少爷受了寒，被风吹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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