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也配写群像

作者:鸣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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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间”


      纸钱在坟头飞扬,曲枚随手一探,装贡品的篮子已经见底,她起身看了看四周树木环绕的地形,还是下定决心,弄灭了正在燃烧的六柱香。
      “爹娘莫怪,”曲枚双手合十,微弯下腰拜了拜,“今日风大,女儿虽断了香火,却可避免一场祸事,挽救众多木灵于孽火之中,如此功德,自当记在您二位名下,保爹娘在地下吃香喝辣,来世投胎显赫世家。”
      一阵风吹过,几段只剩的半截儿的香也倒进了炉里,曲枚伸手将它们一一扶正,又倒出水罐里的清水冲洗沾了香灰的指尖。随后扫视一眼,确保再无遗漏,她挎上篮子回了家。
      曲枚是爹娘的老来女,她刚满月的时候,爹还想再要一子,成日念叨着要去送子庙里问菩萨求一卦。趁爹下地干活的时候,娘拖着刚出月子的身体去求了庙里的老尼。昔日私藏的嫁妆悉数奉上,先晓之以情,说我年岁已同你一般大。再动之以理,许下我女儿长大后可随时来庙里帮衬,任凭打骂。在爹来庙里问卦时,所解签文全是不吉。老尼面朝神像,斜睨着他,手中珠串“咔哒”作响,“命里唯女,若结二胎,如树倒房塌,须以命换命。”
      爹盯着满地签文眉头紧皱,不知是因那余下的二两夫妻真情起了触动,还是顾及庙里端坐的几尊菩萨,对于要娘再怀一胎之事,终归作罢。
      曲枚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爹说:“那老庙祝说我命里无儿,我费尽心血供养你,你娘也早早替你在送子庙里谋了差事。你平日干完活儿就往镇上那书堂跑,我也不多说你,只望你记住,我们如此宠你爱你,你得连带儿子的那份儿一起对待我们,如此才担得起‘孝顺’的名头,菩萨也会一直保佑你。”
      曲枚说:“好。”于是后来的几年,她白天干活儿,傍晚去书堂旁听。说来也怪,不管她去得多晚,书堂里的学生永远坐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手捧书卷,摇头晃脑。那先生也不知怎的,总在讲经论道,不知疲倦。可能这就是读书人吧,曲枚不太理解。有一次去的时候,那教书先生还送了她一本习字集,她想起娘说的,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书堂的学费是一月十钱,第二天,她给了先生十一钱。
      “多余一钱为书本费。”曲枚解释。
      “呵,你一日只来两个时辰,退你九钱,书费加收半钱,”他摊开手,掌心疤痕交错,那十一钱被他拨成两份,大的那份九钱,小的两钱,他又从大份里拨出一钱,指尖抵住它,微弯了弯,一钱断成两个半钱,其中一半被推到小份那边。“好大的手劲儿,他当真是人?”曲枚心中惊讶。“往后你可随时来这儿借书看。”他笑着抬头,曲枚也看向他,逼自己去记他的脸——麦色偏浅的面庞,五官十分普通,倒进人群里也不会打眼儿。和他明显白皙又骨节微突的手并不相衬。
      曲枚想起娘讲过的故事里,有一种爱披着人皮出门打食的妖怪。他们伪装时漫不经心,好像十分享受猎物死前发现被骗的挣扎。会是妖怪吗?要继续来这里学字吗?现在转头就跑,还来得及吗?浪费的十一钱,娘会不会怪她?爹会因为这些钱打娘吗?曲枚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座书堂,是她能够接触到外界的唯一途径了。外界啊,不是花红柳绿的衣上轻纱,是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不迫,是在天灾人祸前的处之泰然。这些,她可以得到吗?可她现在什么也没有,包裹全身的皮囊,可以听见溪水潺潺而过的耳朵,每天闭合又睁开无数次的眼,因干活和握笔而生出薄茧的手,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十分健全的四肢——这些都是吸着爹娘的骨血长出来的,就连这学费,也不全是她自己做工挣的,里面有五钱,是爹娘拼凑给她的。她迫切地想要得到、或是从谁那里赎回些什么来属于她。曲枚在这一瞬想了很多,在握着钱的先生看来,大抵是她突然怪异地盯着他。
      “你怎么了?”
      眼睛快速眨动,曲枚打开自己的小荷包,举到他手边,意为可以朝里放钱。
      “我在算先生该给我退多少钱。”曲枚想到了一个诚实的、用来掩盖自己走神的借口,就算这只妖怪真的一天讲学十二个时辰,一个月按三十天算,仍是退多了的,但他真的有这样的耐性,一整天都用来传道授业?堂中正坐的那些学生,妖怪和人各占几成?她站在学堂门口,低下眉,克制住自己想抬眼观察屋内众学子的好奇心。曲枚好像已经认定书堂的主人是个妖怪了,但她又担心自己看走了眼。
      “好吧,退你的钱。哎呀呀!”他说着,带疤的手指动作,小份的钱里又被拨走一员,指尖一倾,手心的钱纷纷跳进荷包。
      “若是得空,替我抄书吧。”他笑吟吟地,对着曲枚指了指身后案上堆着的几本书。
      “我识字不多。”曲枚斟酌着说辞。
      “照着画也行,笔画顺序都有示范,抄完一本,算你半月学费。”
      “多谢先生照拂。”好简单的条件,曲枚模仿那些学子下学时的模样,照猫画虎地行了个礼。反正晚上她也要去送子庙抄经,混两本进去 ,那爱在一旁看志怪话本的老尼也不会在意。
      曲枚抱着书回家了,走在路上,她翻看了几眼,书名《百解咒》《雷击水》。后来,曲枚傍晚去书堂学习,晚上在庙里抄书,抄完第一堆,他收走了手抄本,原版留给曲枚。曲枚问,“比起手抄,印刷岂不是来得更快?”他搪塞着,又搬来一堆书,并提前给了工钱,曲枚闭嘴了。这次,还没等她抄完最后一本,书堂就闭门谢客了。一夕之间,人去楼空,曲枚怀揣着莫名的心情走进室内。相比其它地方的一片灰蒙,书案周围十分干净,格外引人注目。案上放着一堆书,仿佛察觉到它等待的人靠近,一张纸条被风吹动,悠悠地从书页中钻出,浮向半空,随后朝下飘去,在它落地之前,曲枚伸手接住了它——
      “咚咚。”屋门被敲响,打断了冗长的回忆。“曲女君可在家?”
      曲枚放下正在收拾的包袱,走过去开门,门刚拉开一条缝,一青衣文士就急不可耐地挤了进来,他扒拉了一下衣冠,又装模作样地行礼,“曲姑娘……”
      礼行至一半被强行打断:“我叫曲枚。王公子有何贵干?”
      “曲妹妹,你父母新丧,一个人住想必很害怕吧?”王公子充耳不闻,继续自说自话,“我已求得爹娘同意,只要你肯搬进我家,三个月后的圣闱,准你陪我进京,虽说女子不可入试,但哪个读书人不想见识一下圣闱?到时候带你去看看京城风光啊。”
      曲枚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来人真情实感地开口:“王公子,我单知道你姓王八的王,声音很像隔壁旺财的‘汪’,不知道你在京城竟然有套房,听说两年一次的圣闱你是一次不落,又次次不中,望您高抬贵手,给其它学子留点儿机会吧!还是说谁敢劳动您王大公子一直去当陪考?您那两年入住一次的京城的屋,租金多少?若是三十年后你还没中,那可真是人如其名地‘王淡’,房东老爷应当会饶你几钱的吧?”
      王淡脸色涨成猪肝,五官轻微移位,手指着曲枚抖个不停,“你个妖人,枉你还读过几年书,贫嘴薄舌,简直不堪入耳!”
      曲枚抄过门后的竹竿,开始往外赶人,“哟,举人老爷还会说成语?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了。平白无故搬进你家,去给你当老妈?你是缺个丫鬟,还是需要奶娘?王公子这么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你也知我爹娘新丧,今天就巴巴地来,不怕这青天白日一道雷,送你直下地府十八层?”曲枚嘴上不停,手上不松劲儿,竹竿直往外捅,誓要把心思险恶之人赶出大门。
      王淡一边闪躲,一边往前,还欲再辩。据那老庙祝所言,这女子可是苦读了十余载。女子不入仕,也不知她读给谁看,无名无势,还没了爹娘,胜在长得颇有姿色,他再三上门,就是想纳了她。一介孤女,他愿意收留照顾,施舍容身之处,她合该感恩戴德。虽说是为了圣闱考察中的加分,但他如此“爱才怜弱”,何愁不得考察官的另眼相待?
      未及两人拉扯出结果,轰隆一声响,晴日突现雷光,紫电带着凌厉之势,直直劈在院中的老檀树上。从曲枚出生那年就栽种的树,应声而倒。
      王淡带着门外的小厮跑了,曲枚蹲在树坑旁察看,树根尽断,被劈过后的叶子呈深红色,泛着暗光。陪了我十九年的树死了,曲枚想。它以前不会说话,不能跑也不能跳,风吹过时,枝叶摇晃发出不同的声响,现在连呼吸也不能了。白日的落光,夜晚的月亮升降,都与它无关了。
      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曲枚起身搬来工具,虽说以她目前的能力,不能给剑配备太复杂的剑身和护手,她只是想带它走,一部分也行。三日的刀刻斧凿之下,檀木剑成。曲枚抚过手上因刻木造成的伤口,背起包袱,腰悬木剑,按那书堂里发现的纸条上的线索,朝着西方走去。
      身后的屋门落锁,最后的一把钥匙被融进火中。父母已去,她与人间再无纠葛。十几年的时间,侍奉爹娘她尽心尽力,事必躬亲。无论是眼光最毒辣的绣娘,还是庙里阅过众生相的老尼,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曲枚终于从血肉至亲手里赎回了自己,她是她的了。从此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顶着自己的一身皮,所言所行,皆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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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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