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

　　七月，韶州的热是黏稠的，像一勺融化的麦芽糖，裹着皮肤往下淌。
　　我在外婆家的老小区门口守着糖水铺子，是隔壁李婆婆的。
　　摊子很简单，一块老木牌，用毛笔写着“糖水”二字，墨迹晕开些边角，像她笑起来时眼尾的皱纹。
　　广东的甜品出名，但游客很少会钻进这种山卡拉的小县城。我躺在竹摇椅上，蒲扇盖着脸，听着蝉鸣在耳膜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裂痕。小三花蜷在我腿边舔爪子，我伸手挠它的下巴，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一台年久失修的小发动机。
　　忽然，一阵脚步声靠近，接着——
　　“你好，来碗桃胶银耳，在这喝。”
　　声音清泠泠的，像冰镇过的茉莉花茶，杯壁上还凝着水珠的那种。眯着眼望去，像有人突然往闷热的空气里倒了一罐冰镇茉莉蜜，清甜里带着一丝涩。
　　她站在摊前，后颈被汗浸得发亮，白色棉T恤透出肩胛骨的轮廓。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轮廓边缘翻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啊……好。”我慌忙起身，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舀糖水时，冰凉的瓷碗贴着手心，才发觉自己掌心全是汗。桃胶银耳盛进青花碗里，颤巍巍的，像一颗凝固的泪滴。
　　“谢谢。”她歪了歪头，脖子上挂着的玉髓小猫晃了晃。
　　放到台面上时，我才发现忘了拿勺子。
　　“给个勺子。”她忽然开口，嘴角微微翘起。
　　“啊！不好意思！”我转身去拿勺子，后颈一阵发烫。太蠢了，我在心里骂自己。
　　坐回摇椅后，我假装专心逗猫，余光却不受控地往那边飘。她头发很长，发尾有些分叉，随着低头动作滑落到胸前。手腕上缠着几串木珠子，其中一串染了靛蓝色颜料——美术生？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
　　最扎眼的是那条玉髓小猫，用红绳穿着，吊坠只有指甲盖大，但猫耳朵缺了一角。
　　小三花突然从我膝头跳下去，凑到她脚边。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只狸花和一只白猫，围着她打转。她笑起来，从口袋里摸出几根猫条。
　　“你们倒是会认人。”我小声嘀咕。
　　夕阳西沉，光线变得绵软。她蹲在那里喂猫，侧脸镀着一层蜜色光晕。猫条挤出的声音黏腻绵长，三只猫的尾巴在地上扫出扇形阴影。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幕像被按了暂停键——连风都静止了。
　　“喵。”小三花突然回头得意的看着我。
　　“它喜欢你。”我干巴巴地说。
　　她挠着猫下巴，指甲剪得短而干净，虎口处有钢笔留下的墨渍。“猫比人诚实。”她忽然抬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两片羽毛，轻轻扫过我发烫的耳垂。
　　“你偷看我很久了。”
　　我张了张嘴，糖水摊的冰块恰好在此时发出“喀啦”一声裂响。蝉鸣、猫叫、瓷碗碰撞声全都退得很远，只剩她T恤领口漏出的一截锁骨，盛着晃动的树影，像盛满甜酒的浅盏。
　　“桃胶银耳……”我突兀地开口，“要不要再加点椰奶？”
　　她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木珠串擦过我的手腕。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青柠，混着晒过太阳的棉布气息。
　　“下次吧。”她用尾指勾走黏在我围裙上的一根猫毛，“我明天还来。”
　　她右手上的陶瓷手串摘了下来，放在我的掌心。

　　蒲扇被人抽走。李婆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刚刚那不是徐家外孙女嘛，她妈离婚后带她回娘家住了。”
　　我愣住。
　　徐家外孙女。那个在外婆口中“跳舞画画成绩好的女孩，可惜摊上个赌鬼爹的“别人家孩子”。
　　外婆总在我耳边念叨她爸爸抽烟喝酒好赌，连她的学费都成为了赌资。
　　“原来是她啊。”我扯了扯嘴角，喉咙发紧。
　　心脏突然钝痛一下。奇怪，我明明没见过她，为什么会觉得那枚残缺的玉髓小猫，像极了我抽屉里那对裂开的搪瓷娃娃？——去年生日，父母分别寄来的礼物，一模一样的两个，却在同一天摔碎在地。
　　回家路上，蝉鸣声里混着几句粤剧咿呀。我踢着石子，忽然想起她虎口上的疤。
　　是烟头烫的，还是碎玻璃划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熟悉的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情绪。
　　可能是我共情能力比较强吧。
　　回到家，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脑子里，只剩下她的背影和李婆婆的声音在我脑海萦绕。
　　我怎么了，我不知道。
　　外婆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怎么啦矜矜，怎么吃饭都不专心。”
　　“有点不舒服，今天下午看档热到了吧。”我回过神来，戳着米饭说到。
　　没什么心情，我回到了房间。
　　今天我连喜欢的清蒸鲈鱼都没吃几口，外婆以为我真的不舒服，来给我送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金银花露。
　　玻璃瓶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我的桌上形成一小片水潭，浸湿了我的书角。

　　房间里的空调嗡嗡作响。玻璃瓶外壁的水珠滚落时，我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最后只剩下七个字：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冰箱突然启动，制冷声像极了小三花收到惊吓时的呜咽。
　　何梓艺的回复来得很快，气泡弹出时震得掌心发麻。
　　[你连恋爱都没谈过]
　　后面跟着个猫咪歪头疑惑的表情包。我盯着那只猫，突然想起她脖子上的玉髓小猫。
　　书角被水渍洇软了，手指摩挲上去有种奇怪的触感，像抚摸一块将化未化的冰。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心脏被攥紧的感觉，和去年发现父亲寄来的搪瓷娃娃碎裂时如出一辙。
　　空调的冷风扫过后颈时，我打了个寒颤。窗外蝉鸣依旧，却再也没能织成那张熟悉的网。
　　我看着这行字，思考许久。
　　我好像真的不知道……
　　从小到大我没有对谁感觉到那种喜欢到想谈恋爱的感觉，三好学生，坚决以学习为中心，杜绝早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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