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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莲(1)
第一章
“总有人嘲笑鹿琢是个胆小鬼。”
“鹿琢自己知道。”
——by F.Y.
*
“笃笃笃——”
尖锐的敲门声响了半晌也没见里面的人有回应。
鹿琢紧张地咬紧了下唇,牙齿扣紧唇肉,泛白的边缘能被看到得很清楚,一股铁锈味慢慢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急促喘息着,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各种负面想法在脑子里疯狂游荡。
手几次放上门把,又颓丧地落下。
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黑色的云翻来又覆去,雷声也响了几遍,却总是不下雨。
鹿琢傻傻地站在原地,自己和自己斗争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后,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木板似有若无地发出“吱呀”一声的呻.吟。
小厅堂里呆滞地跪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好几的青年,他眼神木然,两颊干燥,直愣愣地盯着正中的黑白遗像,遗像被悬挂在墙壁上,约莫有半人高,底下是左右摆放着两个香烛的条案,香烛放的很齐整,蜡泪顺着蜡烛一点点滑下,最后凝固在桌案上,像是替青年把泪水给流尽了。
明明只是一道门,却又恍如一道天堑,门外是生,门里头没有活人。
鹿琢就立在这生与死的边界,毫不犹豫地跨了过去。
浓烈檀香与腐朽气息纠缠在空气中,白烟浮动呛鼻,令人几欲作呕。
屋子里静,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舌跳动间,恍惚可以窥见些青绿色。
遗像上的是个女人,笑盈盈的,乍一眼瞧上去就很温柔。
鹿琢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儿,眼圈慢慢忍不住红了。
“小琢?”
“小琢。”
“小琢,祖姨母永远不会离开你们的。”
骗子。
……
祖姨母是个大骗子。
……
她是叛徒,骗子,卑劣的产物。
她总是带上笑的假面,将鲜红真心都撕碎。
所有人都曾真的相信了她是我们的“母亲”。
可惜,厉鬼也会有心吗?
……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将自己的情绪保持平缓,斟酌着开了腔。
“……小叔,您歇会儿吧?今天我来守。”
“……”
青年隔了很久才慢慢地眨了一次眼,像是才反应过来鹿琢在说些什么,他迟钝地晃了晃脑袋,幅度很小。
鹿琢猜测这是拒绝的意思,他抿了抿唇,连头发也垂头丧气了起来,但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外面轰隆响起了沉闷的雨声,雨线织铸起了牢笼,水珠猛然下坠砸落在横阶,又溅落几滴在廊道上,像是为谁祭奠而挥洒的酒。
门被鹿琢转身抬手合上,连同那些电光雷声一并封存在外面。
清脆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响起,最终定在跪坐者的背后消失。
青年终于将视线依依不舍的从遗像上挪开,转移到了鹿琢身上。
两个人视线相接。
鹿琢看着他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青褐色的“镜子”雾蒙蒙的,明明是同以前一样的娃娃脸——相同的青春正茂,相同的白嫩可爱——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如今的他看着这一张脸,只觉得陌生,回想以前,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僵持了好一会儿,青年最终败下阵来,缓缓地张开口。
他的声音干哑刺耳,像两张粗糙的砂纸摩擦在一起,又像是某种细微不可闻的虫鸣,“……小琢……不行的……”
鹿琢忍不住凑近,灵敏的嗅觉使他能捕捉到青年身上传来的清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复杂的情绪挤压着他的心脏。
复杂的情绪……好像也没有。
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坠,遮掩住了鹿琢那双不再清亮的绿色瞳孔。
“小叔,你刚从医院出来,就又在这里跪了一整天,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你撑不住的。”
“……”
这话一点不错,鹿山烬也知道,自己好不容易被人从爆炸中捡来,族里什么灵药都往他身上怼,这才堪堪拉回了一条命。
他身子还是垮着的,神智才将将恢复,就跪在这里守灵了。
从理智上看,他知晓自己应该好好休息;从情感上谈,他不想离开。
鹿山烬有无数个理由劝自己放下,离开,重来。
但是他的心告诉他——
——你做不到。
看着垂下头,一言不发的青年,鹿琢却没有感知到什么情绪,他好像变得很割裂,身体在不断反馈给他各种情绪,而他的大脑却拒绝接收。
我成为了一个很理智的人,他想,我跟以前那个胆小鬼大不相同。
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亮的线透过花窗的棂格空隙钻进屋子里,丁达尔效应塑造出了光的形状,细碎的灰尘在一明一暗间起伏飞舞。
光线的颜色很单纯,苍白到甚至有些刺眼,它不带一丝温度。
冷得彻彻底底。
鹿琢的心在大声呐喊,呐喊被屏障死死阻挡,他不再委婉,甚至堪称有些冷漠地说出了犹如尖针般刺人的话语。
“鹿山烬,”鹿琢从上往下俯视着那个青年,“你母亲拼了命把你救回来的。”
“幕后黑手还没有死,你不帮她报仇了?”
细针没入皮肤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甚至感觉不到痛,但是经过细细的咀嚼,将每一笔每一画都咬碎吞咽进了肺腑后……
跪在地上的青年身体忽然剧烈地颤动着。
有人肉.体.麻木,有人灵魂沉沦。
鹿琢手攥紧成拳,修剪完整的指甲陷进掌心中,掐出了月牙形状的血痕。
他动作轻柔地蹲了下来,将鹿山烬揽入怀中,像哄小孩子般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人的背。
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鹿琢的脸上,他的眼睛在哭,嘴角却轻轻上挑,勾起了一抹笑,僵硬死板,像是画上去的,动作间隐约能听见一些细碎的沙沙声。
烛火跃动的很快,甚至是愈来愈快,火舌猛然蹦高,又怯怯缩回,微不可闻的“噗”的一声后,两边的烛相继死去,发出缕缕青烟,烛芯尖头焦黑着,越往下越发带点血色。
“小叔,你放不下,就可得抓紧了。”
轻薄又沉重的水濡湿了鹿琢的衣襟。
鹿山烬对于那天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只记得满目鲜红的血,漆黑如墨的天和一片火光中母亲的背影。
……
母亲是自己走进去的。
……
她救出了她的孩子。
她明明也可以救自己。
可是她放弃了。
……
自打出事那天起,所有人都告诉鹿山烬你要放下,你要重来。
可是怎么放得下?
凭什么能重来?
他拒绝一无所知地活下去。
他宁可拥抱所有真相,然后死亡。
……
朝闻道,夕死可矣*。
……
屋子里慢慢有了声响,一开始是被鹿山烬深深压抑着的哽咽,随后是细微的抽泣声,哭声越来越大,压抑的悲伤如洪水开闸般被释放,到最后,他嚎啕大哭。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句话。
“妈……小琢……我妈……没有了……”
“我……我没有了……”
……
小琢,我没有妈妈了。
……
鹿琢木愣愣地“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机械又轻柔。
在某一刻开始,他似乎不再是自己,又好像仍然是自己。
只过了三个月。
短短三个月,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改变来的悄无声息,并不是故事里说的那么轰轰烈烈。
那天风也和,日也丽,天空飘得很高远,点缀着些许白云,丝丝缕缕,朦朦胧胧,整体呈现出一种很亮的蓝灰色。
不比天青现虹的抓眼,但带着一种很日常的温馨。
当时只道是寻常*。
*
三个月前。
“小琢,这是你陈叔的药,记得给他送去。”
族中并不年轻但依然貌美的三爷爷将一个被封的严严实实的小木盒放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又着急忙慌地转过身往药房那边去要给客人抓药。
他往耳边捋了捋坠下的长发,发色如泼墨,唇却殷艳殷艳的,乌发红唇,并不带柔气,斜眼望过来的时候,眉尾隐隐藏着些锋锐。
“路上小心些,你陈叔今儿个在事务所那边,别走错了路!”
堂屋里暗沉,也没点灯,顶前头的条案上东侧摆了个瓶,西侧放了个镜,正中端坐着个钟。
有两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小青年,一个板板正正地坐在八仙桌前,认认真真地翻着新收集到的乐谱,另一个则是沉迷于和这个房屋风格一点也不相符的懒人椅,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手机。
被唤作小琢的那个愣愣地抬起头,眨巴眨巴一双绿汪汪的杏眼,看上去还有些在状况外的样子,只下意识一字一顿地应答道。
“知道了,三爷爷。”
三长老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多话,转身离去,一身蟹壳青色对襟长衫隐没在堂廊深处。
鹿琢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悄然探出个脑袋,确认人走了后,他以远超来时的速度飞奔回桌边,将夹在乐谱底下的手机掏了出来,揣进了里衫*的口袋。
“唉对了,小叔,这次怎么是我送?”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正瘫瘫地陷在懒人椅里的鹿山烬。
察觉到鹿琢的视线终点正是他,鹿山烬懒洋洋地砸摸砸摸嘴,没有做出什么解释,而是看向了桌上的那壶茶。
深知这家伙性格的鹿琢爽快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并且熟练地扯过一只老紫檀明式八仙方凳充当小茶几,又拽过另一只凳子,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也安安分分地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倒是乖乖巧巧的。
鹿山烬这才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从八仙凳上够过那杯水,浅啄了一口,又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那副嘴脸看上去并不像一只鹿,更像是一条非常非常咸的鱼。
“北方那群家伙不知道吵什么,族长和其他长老一起去开会了,就留下我跟老三看家,哎呦,真不知道闹的是什么事儿……”
“哼哼,我愚蠢的小侄子啊,要不然你现在就去送吧,我等一下约了朋友要出去在外面吃,你到你陈叔那边蹭个饭好了。”
鹿山烬招招手示意鹿琢靠近过来,做贼似地说到,“主要是今天我妈回来了,她想给我们和老三做饭,你知道的,我妈的水平……”
话还没说完,他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也就顺势噤声,结束了这个话题。
鹿琢想起那位小祖姨母的创新精神,很难不赞同地以自以为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快去收拾收拾,换个衣服,等一下我送你过去,”鹿山烬晃荡晃荡腿,挣扎着从懒人椅的怀抱中脱困,“我在结界口等你。”
鹿琢又重重地点头,示意自己在听,柔软白嫩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哎哟,真可爱,给我捏捏。”
“!!!”
鹿琢抓起木盒就跑出了中堂。
视野豁然开朗,暖光自天井倾泄而下,辉映着四水归堂里的各色景致。
明堂左右挖空做了小池,池面上浅浅浮了几株铜钱草和睡莲叶,小池中间留了个四方方的台子,台面上架着一口大缸,缸里盛满了诗情画意。
他沿着廊庑飞奔,将雕镂着花鸟山水的木制斗拱、窗扇和槛栏皆抛之于脑后。
东方灵鹿祖上也是阔过的,在人间妖界东西南北的草药生意都做,主家住的是近乎族地中心的九进堂*,其余分支紧挨着主家依照对家族的贡献多少建房,总之越不得九进去。
只是近代以来,妖界逐渐凋敝,灵鹿族也不可避免,家族已不如往先庞大,许多宅子都要封存了。
思及此处,鹿琢幽幽地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四合院中,鹿琢不由得陷入到更加可怕的选择困难中。
望着柜子里看似如出一辙的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实际上差别也不大的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点兵点将。
简单地套了件他第二喜欢的白t恤和连帽衫,想了又想还是反身回到屋子里,没有穿外套,顺便把鞋子也换成了透气的网眼运动鞋,然后再挎上他心爱的小背包,包的拉链上缀着一个小白毛球,这球圆的可绒了,很有球样。
出了大门顺着长街向左走,约摸跑个十来分钟就能到结界口。
界门用十米高的间石镇着,石上由人龙飞凤舞地题了赭红的字,绕过间石,鹿琢便看见站在结界口抻着懒腰还打着哈欠的鹿山烬。
“小叔,我们……”鹿琢刚想问鹿山烬打算怎么走,就注意到了在他手上飞速转动的车钥匙,金属碰撞得叮呤当啷响,像是跃动的电子乐。
那一瞬间,本来正被鹿琢好好地用法术掩盖着的茶褐色瞳孔又被吓回了浅绿色。
鹿琢脑内一片空白。
……
小叔要自己开车吗?
救命!
救命啊!
……
QAQ
鹿琢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哥……你要开车吗……要不我还是骑电瓶车去吧……”话还没说完就打算开溜,却被一阵风勾着衣服后领硬生生地拖了回去。
“怎么连辈分都吓乱了啊小琢。”
鹿山烬手上输出的法力情不自禁地加大了几分,面上端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难得地有了一些身为长辈的威慑力。
“真是的,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我开车就有这么可怕?”
鹿琢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其实鹿山烬的车技很好,常常精准地卡住限速,也因为车技好,他喜欢弄点不一样的花火。
具体表现为——他的刹车和提速都很“果断”,开车的人是很爽的啦,但是坐车的人……嗯,难评。
“咳,小叔要不我还是坐公交吧开车太麻烦您了真的其实吧陈叔那个事务所附近车也不太好停公交没准还方便点您说是不是而且你不是跟朋友有约吗万一迟到了就不好了万一路上堵车了就不好了您不如提早去吧我可以自力更生的真的!”
一向话不怎么多的鹿琢眼看着被“风”拖得离车子越来越近也被吓得有些“活泼”了起来。
“小叔!!!”
鹿山烬“啧”了一声,语气中很明显地带着不满。
“胆小鬼——”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将鹿琢拽得紧紧的风就化为浅青色的“环”萦绕在他的手边。
“小琢,你这不行啊,还得练。”
提及修炼,鹿琢也只能苦着一张脸。
“不至于这么紧张吧……我现在的水平其实也还可以了……”
对此等安逸的想法,鹿山烬嗤之以鼻,但也没多说什么。
反正我够强,我能多担一点啦,他想。
“上车啦,小琢你放心,今天我保证开得稳当。”
听到这话,鹿琢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
小叔说到做到,从不说谎。
他答应了的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总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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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说小课堂
本章主讲:鹿三长老
朝闻道,夕死可矣*:本句出自《论语·里仁》。
译文:“早晨得知真理,要我当晚为它而死也值得了。”
闻:得知,明白,知晓。
道:道理,真理,仁义之道。
死:为……而死。
可:可以,值得,没有遗憾。
矣:语气助词。
朝:日出之时。古人把日出时叫旦、早、朝、晨。
夕:日落之时。古人把日落时叫夕、暮、昏、昃(ze(第四声))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词出自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全文: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词采用了多种修辞手法,例如用典,“赌书”就为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下课自己查阅。
里衫:中国传统服饰里是不存在这个说法的,准确来说是叫中衣或里衣,并且一般来说是不存在口袋的。
九进堂:进,旧式房院层次,几个院子即为几进。
五进、七进就是王侯将相了,由此可知九进堂,往严重里说是要杀头的,不过仍然有那么一些“漏网之鱼”,详情可见浙江东阳的卢宅。
下课了哦,读者们。
嗯——当时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里衫这个概念,然后想一想,好像确实比较形象,容易理解(?)其实并没有哈哈哈,有口袋是灵鹿族自己改的,一般的传统服饰不存在口袋,然后就是小鹿没有只穿单衣哦,他外面罩了一件衫,但是没有系腰带,还是能把手机揣进中衣的。
ps.作者此处使用九进堂是为了突出主家的地位,至于为什么不选用主家房屋处于领地中心来突出主家的地位,因为领地中心是祠堂嘛。
大家下一章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