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不过去的恋人

　　决胜局8-8。对方发球，钟芒对着球拍哈出一口气，就着水气擦了擦正手胶皮，抬头观察对手的脸色，调整心态。重新俯身降低重心，对手忽然直起身举手示意。身后的看台上观众入场门裂出一小个缝，在黑暗的体育馆里投射出一束暖黄色的光，这束光钻进一个人影来。
　　钟芒稍支起身体转头注视，又擦了擦球拍的反面，拍柄快速地在手中转了一圈，回到手印贴合的位置。
　　“8比8”。主裁的声音再次响起，对方显然没有被打扰，甚至利用了这短暂的间隔，重新掌握了比赛的节奏。8-10，赛点，对方的。钟芒鼻息里轻叹了一下，表面波澜不惊，心里为刚才那板对拉出界惋惜。走到一旁摆放毛巾的地方，擦了擦耳旁的汗水，又擦了擦手掌，抬头看向身后的看台。
　　是她，没错。有人来现场看比赛很矛盾，赢球固然很好，快乐加倍，可输球就格外丢脸。那束关键时刻闯入的光，像昭示着钟芒未来的大门，只裂开了一个缝隙。
　　9-10，10-10，11-11，12-11，12-12，12-13，12-14。
　　惜败，钟芒脸色发白，用球拍“啪”地一声拍在自己的右腿上。一扇大门“嘭”地在钟芒面前关上了，比敲打大腿的声音更加响彻心扉。
　　和对手拍手，和裁判握手，和教练握手后再次把目光投向看台。那人已经背起小挎包，站立等待，看着钟芒的目光追过来，右手指了指门口，又比出一个“六”的手语放在耳朵旁。钟芒默默地点了点头，不明就里的队友疑惑地张望了一下。

　　回忆着小不点离开濠州前的那场比赛。时间拉回到此刻，眼前的钟芒个头又蹿高了一截，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速干深紫色运动衣，黑色的运动短裤，露出不那么雪白的敦实小腿，乌黑干练的短发，侧面有几缕不太听话翘起，显然主人没有认真打理过，丝毫没有当初软嫩粉红的可爱模样，延续的只有5岁后保持的臭屁。
　　“姐，”一如既往的快速语气，气息从鼻子深处呼出来，“我入选了！”
　　肖舒心中的烦乱瞬间灰飞烟灭，“收到调函了？”
　　“嗯！”连刚才那一丝犹豫都荡然无存，干干脆脆，难掩喜悦。
　　终于到这一天，在身边长大的小不点，不再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喊“姐姐，姐姐”，如果记忆里的那场惜败后告诉她的是幼兽出笼，独闯江湖，那这一次便是不甘心不情愿，想要再回到那个厮杀决断的江湖。钟芒的眼神如矩，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浅褐色光芒，眼睛又大又圆。
　　有一束光从实验室的玻璃窗上射入了肖舒的眼睛，不由眨了两下眼，短短五秒钟的停顿，就像两人之间过去的22年，温煦，耀眼，暗黑，冰冷。
　　22年，转瞬即逝，说起来，也不过4个半奥运周期罢了。
　　“走了。”钟芒站起身来，拎上自己硕大的运动包，果决地打开门出去了，留下双手摊放在桌上的肖舒。
　　又一束光射入眼睛，每当有车子在楼下调头，一楼的玻璃窗总将刺眼的阳光折射进肖舒的眼睛，只有肖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肖舒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钟芒。22年前一个夏日午后，大暑刚过不久。肖舒小心翼翼地分开面前重重叠叠的人腿，挤进三姨的卧室。一个粉红色胖嘟嘟的圆脸最先进入眼帘，头顶上三两根毛，漆黑漆黑的。这么小，肖舒在心里感叹。被紧紧包裹的小崽子皱了皱鼻头，挣脱在小被子里的手来，放在同样粉嫩的小耳朵旁，继续呼呼睡去。周围的大人们熙熙攘攘说着恭喜的话。
　　“肖舒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哦。”三姨躺在一边温柔地叮嘱。
　　家里许久没有迎来新生命了，大人们的脸上浮现出平日里少有的轻松表情。她这么小，给我当玩具差不多，肖舒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盯着这个粉嫩的物体。12岁的肖舒早就习惯了新来的小崽子们会分散掉长辈们的注意力，自己的玩具会陆续被抢夺，变成他们的，可面对这个软软粉粉的小东西，肖舒第一次有了做姐姐的真实感受，可能同属老鼠带来的额外亲近感觉。
　　肖舒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蛋，脸颊随着指尖向下凹陷出小小的圆，刚才放在耳边的手一下子抓紧自己的手指，软软的，很Q弹，肖舒轻轻扯了扯想把手指缩回来，，换来了另外三根手指齐上阵，紧紧包裹住。小不点，力气还不小。

　　暑期很快过去，肖舒不大适应初中的上课节奏，放学回外婆家立即钻进了大卧室，身后传来外婆急切地呼叫“我刚把她哄睡着了，你不要给她弄醒啊！”外婆的声音宏大，说不清到底是谁会吵醒谁。小家伙只穿着薄薄的连体衣睡在一堆枕头中间，窗帘遮盖着，秋后暖阳带着暖黄色透过浅色的窗帘，把整个卧室染得暖暖的。
　　肖舒使劲伸开四指并拢保持笔直，搁在钟芒腿旁，藕段一般的小腿正好和手掌一样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和我玩。肖舒轻轻捏了捏脸颊，捏出小小一坨肉来，小家伙不耐烦地用手扫了扫，像扇赶一只苍蝇。鼻尖伸过去，还没有碰上额头，外婆及时出现，轻拍了一下肖舒的手，把恋恋不舍的半大小孩拉出房间，“你先去写你的作业，一会醒了再逗她！”顺手关了房门。
　　“不能把她弄醒和我玩吗？”
　　“这个时候把她弄醒会哭的！”
　　作业写了一半，肖舒再次小心翼翼地扭开房门，探出脑袋，小家伙还在呼呼大睡，掩着门缝，肖舒半拧着身子问外婆，“她还要睡多久啊？”
　　“才睡了三个多小时，再过会吧，再过会是要叫醒她了，要不晚上该闹腾了。”
　　“她为什么要睡这么久啊？”
　　“小孩子是要多睡的，睡得久才会长得快。”
　　“我小时候也这样？”
　　“嗯，你也属于好哄睡的，不像你那个表弟，白天黑夜地闹腾。”
　　写作业的一个小时，感觉好久好久，肖舒总是数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的等待钟芒醒过来。那一年时光，肖舒喜欢戳戳她的脸蛋，挠挠她的脚掌，玩玩她的小手，直到钟芒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摇晃着自己的四肢，在空中画出一个个小小的圈，露出流口水的亲切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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