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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缈缈,穿过窗棂落在屋内,流了一地斑驳碎影,灯盏摇曳,将桌前的身影晃乱。
宋凝初捻着针线,认真缝着衣领处的合欢花,前些日子她整理衣裳,发现这披风竟有几处勾了线。
烛火将她白皙的面容衬得绯红,低垂的眉目有着说不尽的温柔。
段如鸿坐在她对面,轻抚着茶杯边缘,“这披风有几年没见你穿了,怎么还留着?”
“拢共就穿过几次,也没旧,缝补几针便好了。”宋凝初从前颇爱合欢花,衣裳首饰上处处可见,尤其是这件披风,绣工精细,最得她心。
“你若是喜欢,明日我让人多做几件,何须你亲自动手。”
宋凝初笑得端庄,却未曾抬眸,“一件衣裳而已,不劳侯爷挂心。”
这话客气又规矩,段如鸿听着不适,抬眸望她,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总感觉够不到。
“那你继续忙,书房还有些公文要处理。”段如鸿起身,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几个转,无奈收回。
茶杯中的茶仍是堪堪一杯,他一口未饮,她这里的茶总是煮的淡,又生着苦味,与从前大不相同。
宋凝初行礼相送,衣袖却不慎掠过小桌将几册书卷拂落,一本札记从中掉出,翻开的一页写着一行字。
那札记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页脚已泛着黄,甚至有些发皱。
段如鸿俯身想捡起,有一双手却比他快。
宋凝初将那本札记拾起,道:“寻了它几日,没想到竟搁在这小桌上。”
“这册子看着旧了,该换册新的,不必在这上头节俭。”段如鸿还想说什么,可宋凝初寡淡的神色叫他不忍再看了,便掀了珠帘出门而去。
宋凝初怔愣,缓缓低下头,这札记看着旧了,其实也不过是三四年的光景。
自嫁给段如鸿的第一日起,她得空便写札记,大多是些花间小事。
她翻开其中一页,便有些恍了神。
今日陪如鸿看书,煮了一壶茶,他说“皎皎心细好学,煮茶的功夫堪比茶铺里的老师傅。”
大宣十三年九月初五,申时三刻。
今日做了桂花糕,婆母说味道寡淡,如鸿却很喜欢,又夸我“皎皎之厨艺,胜于满京厨司。”
大宣十三年九月初九,巳时二刻。
……
如今已是大宣十七年了。
他不再亲昵地喊她“皎皎”,她也只规矩地唤他侯爷。
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般的时日早在这札记中泛了黄,她有时候回头看,只觉得从前那些岁月如大梦一场,不堪细想。
“夫人,这札记……奴婢为你收着吧。”一侧的丫鬟抱月走上前,见宋凝初有些伤怀,心中担忧。
三年前一场变故竟叫夫人换了性子,也与侯爷日渐生分,曾经有过白头之约的夫妻,怎能生疏至此呢。
第二日,宋凝初坐在小桌前看账簿,抱月掀了珠帘走进来。
她有些犹豫道:“夫人,东阁的李氏请求见你。”
“何事?”
“说是有喜了。”
宋凝初神色怔愣,而后轻轻点了头。
那一位李氏她记得很清楚,弹的一手好琴,素爱赏花作赋,是个颇有才情的人,也颇得段如鸿喜欢。
李月茹请求见宋凝初,是觉得东阁偏湿冷,不宜养胎,便想搬到西厢的暖阁去。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初住处都是婆母定下的,自打三年前她过世后,这家中事大小都归了宋凝初打理。
李氏被丫鬟搀扶着走了,沉星气恼道:“夫人,这李氏哪里是为着去西厢,分明就是来炫耀她有了身孕。”
“沉星。”抱月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许多言。
“府中许久没有喜事了,侯爷一直盼着孩子,如今算是遂愿了。”宋凝初轻笑道,心中却忽而尖锐的痛起来。
宋凝初曾经也有过孩子,那是侯府的第一个孩子,段如鸿欢喜了许久,每日下了朝便会来寻她,琢磨孩子的名字、猜想孩子的模样,就连日后要穿的衣裳,也早早让人备下。
只可惜,三年前的那个冬日,府中走了水,火势滔天,她在冲撞中失去了腹中胎儿。
小产后积郁成疾,未得好好调理,郎中说她很难再有孩子了。
她忧思过度,病了好些日子,谁也不爱见,清瘦的厉害。
自从那时起,她与段如鸿便生分了,府中陆续添了些侧夫人,或是婆母相中的,或是他自己喜欢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他到底是让她落了空。
段如鸿下朝回来听说了李氏有喜的消息果然高兴,听苑中丫鬟说他喜的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念叨着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彼时宋凝初坐在窗台小桌前,翻看着府中账本,听到沉星的抱怨只是讥讽一笑,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沉星,将苑中灯笼再挂两盏,侯爷来的时候怕是天都黑了。”
无论哪位老爷再宠爱哪位夫人,每月十五必定要留宿正妻房中,这是规矩。
“夫人,你今日起得甚早,只下午小憩了会,这账本一时看不完,明日看也无妨。”抱月端上一杯茶,低声道。
“若由着我睡去,这家中事谁来打理?”
“夫人你只顾念着家事,却也不肯多费心在侯爷身上,哪能一直生分下去。”
抱月低低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却直直刺进宋凝初心中去,疼的她睡意全无。
窗外夜色渐沉,寒风吹的树枝影乱。
宋凝初记得,从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段如鸿与她临床对坐,笑谈古今。
凝着风花雪月的岁月,从他们的眉头掠过,满生情意。
她与他成婚那晚,他说凝初二字唤着不够亲昵,便为她拟了小字,皎皎。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他从不掩饰对自己的情意,一腔炽热与真诚亲手奉上。
那时宋凝初也不过十六岁,哪里懂得什么镜花水月,一头扎进他的深情中,谁料经岁月颠簸,竟落得一身伤痕。
“夫人,侯爷来了。”沉星小跑着闯进屋中,连带着外头的寒意也闯进些许,她惊喜难掩:“竟比往日来的早些。”
果然外头响起丫鬟们行礼的声音,待那身影迈入,宋凝初也端正的俯身行礼,“见过侯爷。”
“都起来吧。”
段如鸿径直走到桌边取了热茶饮,沉星与抱月早便识趣地退下,偌大的屋中只剩下二人。
宋凝初拾起那账本继续看,两人对坐无语,平添几分尴尬。
“月茹有喜,你将她挪到西厢了?”段如鸿说道,抬眸看着眼前人,她似乎又清减了不少,连着笑意也一并减去。
“西厢暖和,适宜养胎。”
“月茹有了身孕,我却又忍不住想起我们的孩子,下月我陪你去清音寺……”提及二人的伤心事,段如鸿斟酌着用词。
自从那孩子没了后,宋凝初每月都去清音寺祈福,她供了一盏长明灯,已有三年之久。
每至月初她便去,段如鸿从前并不陪同,今日说这话,宋凝初想,他大概是觉得她很可怜吧。
“侯爷事忙,我一人去便足矣。”
宋凝初觉得桌上的灯烛晃的眼睛疼,便取出剪子将灯芯剪了一截,灯火瞬时暗淡了许多。
她起身解了外衫便朝着床榻走去,见段如鸿依然坐在桌前,不知道怔怔得想着什么,她又道:“天黑了,侯爷也早些歇下吧。”
两人躺在床榻上,黑暗中静默无言,夜风吹在窗棂边呼呼作响,门窗分明捂得严实,宋凝初却总感觉屋子里冻的很。
她一向怕冷,尤其是在那年小产后,身子虚弱,每一年冬天都是辛苦捱过去的。
段如鸿感觉到她微微瑟缩,低声问她:“可是觉得冷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宋凝初身体僵硬,不侧身面对他,也不刻意推开。
“瞧着你这几日精气神不大好,可是家中事太累的缘故?”
“家中事不多,并不费心。”宋凝初闭上眼睛,轻声道:“睡吧,明日还要上朝。”
身侧的人嗯了一声,而后再没有说话,不久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应是睡得沉了。
宋凝初缓缓睁开眼睛,水光一片。
所谓同床异梦,不过如此。
自打李氏有身孕后,侯府便热闹起来,沉星去打听了才知道,李氏说想听戏,段如鸿便特意请了人来搭戏台子唱戏,下午便开唱。
沉星冷着一张脸,“不过是有了个身孕,便觉得自己得了多大脸,吃穿用度样样要好,如今还把戏台搬到府里来。”
宋凝初披着一件外衫,倚靠在临窗的软枕上,认真看着手上的书信。
“侯爷怜惜她,且随她去吧,左不过是闹几日。”
抱月递给宋凝初一杯热茶,使了个眼神让沉星下去,她安慰道:“夫人,李氏是一时欢喜的昏了眼,夫人你别往心里去。”
宋凝初轻笑,“抱月,我何曾对哪位侧室往心里去过。”
这些年娶的侧室还少吗?她若个个要顾,这阳寿怕是要一折再折了。
“夫人,你当真不去平阳城了?周公子夫妇可是一直盼着你去。”抱月问道,宋凝初将那书信来回看了几遍,还舍不得放下。
“必然是要去的,不然婉儿那张牙舞爪的性子可不会放过我。”宋凝初失笑,又轻叹一声,“只是现下府中事多,我想着等李氏生产后再去,能多住几日。”
她生于平阳城,自小便识得陆婉和周庭,后来父亲升迁她来到京城,相隔千里,再想见他们却很难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他们夫妇婚宴上。
岁月匆匆,那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陆婉写信来是想请宋凝初去参加孩子周岁宴,她知晓京城距离平阳城山高路远,宋凝初打理候府又忙,便提前三个月写了信来。
宋凝初算了算时日,等李氏的孩子满月宴后她再动身,正好能赶得上。
“夫人。”沉星又掀了珠帘进来,脸色却比之前还臭,“那李氏来邀你听戏,就在门外。”
宋凝初抬眸看向窗外,果然隐约瞧见李氏站在门外,裹着雪白狐裘,倒似入了冬一般。
“姐姐,戏台子搭好了,月茹听闻你也爱听戏,特来邀姐姐同去,段郎亦在。”
宋凝初皱起眉头,她这一番话,若是今日她不去,外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嫉恨侧室有孕,自恃正妻之位不屑与侧室相处。
“想来我也数年不听戏了,便去瞧瞧吧。”
戏台子搭在侯府偏苑,宋凝初到的时候,发现厅中已坐了不少人,段如鸿高居正位,身侧两个位置都空着。
宋凝初与李氏俯身行礼。
段如鸿站起身,却将手递给了宋凝初身后的李氏。
底下人又开始议论,唯有宋凝初脸色不改,神色淡然的坐在段如鸿右侧。
好戏开锣,浓妆淡抹的戏子上了戏台。
这一出戏唱的是杨贵妃得宠,取而代之了宠妃梅妃,台上的杨贵妃娇媚多情,荣宠之上风光的很,全然不似梅妃失宠的凄惨。
这一次不止沉星,抱月的脸色也拉下去了。
这戏中含沙射影,可不就是嘲讽着夫人不得宠爱。
“姐姐,你觉得这一出戏如何?方才择戏的时候,我犹豫的很,还是段郎替我定下。”李氏微微倾身,看向宋凝初。
“侯爷的眼光自然好。”宋凝初淡淡道,叫人看不出情绪。
“到底杨贵妃才是唐明皇一生所爱,梅妃恃才傲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恩消减,不复当年。”李氏挽住段如鸿手臂,娇笑道:“段郎,你说是不是?”
“好好听戏。”段如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宠溺,李氏不说话了,眼中却有着说不尽的得意。
宋凝初只当没瞧见。
一出戏落了幕,宋凝初以打理家事为由离开,沉星仍是忍不住气愤李氏,也抱怨着段如鸿对她的偏爱。
宋凝初叫她住了嘴,皱眉道:“这府中耳目众多,这些话叫旁人听了,传出去又是风波。”
“夫人,奴婢陪你走走吧。”抱月示意沉星退下去,搀扶着宋凝初。
长廊回转,纱帘轻卷,春风将环佩声吹的清脆作响。
宋凝初站在廊下,微微凝眸。
“抱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而今我终于明白是为何意。”
这世间从来都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初嫁入侯府时,段如鸿知晓她爱看戏,也在府中搭了戏台子,聘请戏班子来唱戏,那时戏腔婉转,也是那一出杨贵妃。
段如鸿对她说,“皎皎,我与你便好似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今日回头看旧时,竟是笑话一场。
“夫人,李氏有孕侯爷便顺着她,也不过这些时日,你莫要往心里去。”
“抱月,也许……”宋凝初凄凄一笑,“也许将错就错也很好,是我心有不甘。”
抱月不解,却也不敢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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