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影

　　院子里，老爷给夫人种的梅初绽的时候，夫人便见了红。

　　兴许是照顾夫人的丫头不稳重，兴许是那稳婆忙昏了头，忘记去关那吹冷风的窗子了，又兴许是院中的梅开的太淡了些，总缺了几分血色。

　　待那婴儿终于舍得哭泣出声，仅吊着一口气的夫人，终于抵不住那一阵阵的血崩，饱含着一位初为人母的幸福，不甘的闭了眼。

　　然而更令人觉着不幸的是，随着这孩子日日的成长，却生了一头与父母截然不同的白发。

　　他白色的眼睫和淡色的瞳孔加之其偏柔美的长相，使得那些下人们总疑心夫人生了个怪胎出来，私下里偷偷说着闲话。

　　老爷偏不信这样的说法，寻遍名医问遍方子，那白发的却无一点变黑的迹象。

　　反倒是少爷的眼眸，在日日艳羡街上的孩童欢笑打闹，却迫不得已呆在缭绕着药香的屋里逐渐暗沉下去。

　　老爷终于放弃了。

　　他不求这怪癖能好了。他只求他夫人留下的这唯一一个孩子能安稳的长大，好好活着便是了。

　　再看到屋里的药炉一个个被下人搬出了房外。坐在榻上的少爷低垂了脑袋，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少爷的性子自小便孤僻安静，他愈发苍白的皮肤和淡色的眼眸挡不住猛烈的太阳。因此，他不常出宅去，自然也没什么朋友。

　　再加之偶有一次无意间听到了身旁人悄悄议论自己白发的事情，第一次发了恼，冲回了屋子，拿了把剪子绞了自己的头发。

　　即使少爷平日里待人说话皆温和，但那些仆从一想起那股疯劲就不由发怵，再加之老爷申令再三，让他们不要多嘴。少爷身边便再也没有什么知心人。

　　再清冷的性子，更何况是孩童贪玩的时候，是如何也耐不住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寂寥的。

　　在完成了夫子布置的课业后，少爷便吩咐下人替自己置办了些花草。少爷的母亲向来是喜爱打点花草的，只是待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在院子里见着那些开的鲜艳的花，触景生情，不得不让下人将它们撤去了。

　　然而，他并不爱如母亲那样爱那些开的鲜艳的花，开的泼洒而芬芳，却偏偏喜欢一种淡鹅黄色的花，不值钱，长得低低矮矮的，团成一簇。

　　得空的时候，他就撑把伞，跑到院子里去，用手小心翼翼的抚摸那些小花瓣。用手背拂过去的时候，会痒的人咯咯直笑。

　　少爷对这些花上了心，每日雷打不动的去照看它们，似乎人都得了些生气，不再是颓丧的白了。

　　那天天色清澹澹的，并不很热。云层将太阳掩了个结实。

　　他揉着自己因抄书而发酸的手腕，出来放松一下自己的身心。脑海里念着课文，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那簇着小花的墙边。

　　驻足去看时，却惊诧的发现有几片黄花被压的弯在了地上，叶子和花瓣零落的碎裂开，黄绿相间的，铺了一地。

　　瞧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滚过去似的。少爷不悦的皱了眉，心里鲜少的窝了一团火。
　　少爷沿着被滚过的痕迹，顺着墙根一路看过去。却猛地听到一种类似于小动物的弱弱的喘息声。

　　他拨弄开花瓣往里面看，却见那被小花围了一圈的墙根低下被掘开一个洞。

　　小洞连着外面，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仅仅是这些光变够了，足够他看清洞中卧着的一只惊慌的小狗了。

　　小狗缩着脑袋，却睁着一双琉璃似的黑眼珠打量着他看，喉咙里哀哀的发出了一两声哼叫的声音。

　　阴在头上的怨气猛然的散了，尽管知道这罪魁祸首就是它，他也无法再生上气来。

　　犹豫了半晌，他想将这只小狗捞出来，却又觉着这小狗怕人的很，怕它咬了自己，于是在院落找了个枝条，轻轻戳了戳小狗的脊背。

　　小狗又哼唧了两声，张口咬住枝条啃了两条，随后在坑里滚了一圈，把头埋进了洞里，只露出了脊背和圆圆的屁股，还有一条快秃了的尾巴。

　　这小狗倒是颇通人性的。

　　洞口不深，那尾巴沿着搭在洞口，抵在自己的鞋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地，似乎稍稍往前一碾，便能压到小狗的尾巴。

　　就着光亮，少爷瞧见小狗的后腿上露着一块淡粉色的伤口，又见它收起了自己的牙齿和爪子，于是下定了心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脊背上的毛。

　　指尖触上的皮肤是温热的，是有起伏的，不像是之前揉捻的叶子尖和花瓣，是锋利，冰冷的。他怔住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指尖。

　　待小狗终于对自己放松了警惕之后，他便将手穿过小狗的肚腹，把它揽了起来。

　　小狗灰头土脸的，毛上尽是结成的脏东西。它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凌空的感觉，从喉咙里发出几丝呜咽的声音，但只挣扎了一下，就被抱到了怀里。

　　这是一只很小的犬，趴在自己怀里，紧张的喘着气，埋在臂弯里的头不安分的拱着他，少爷甚至能够感受到柔软的鼻头在自己的手臂上戳来戳去的感觉。

　　指尖轻轻抚弄上小狗温热的躯体，随着呼吸，身体发出规律的震动，他第一次觉着一个热乎乎的生命就这样依赖着靠在自己的身上。

　　手指捋开几处打死结的地方，小狗终于敢从怀里扬起脑袋，将下巴搁在他的胸脯上，小心翼翼的嗅闻着少爷身上的味道，眨巴眨巴眼睛，猝不及防的舔了一下少爷的下巴。

　　少爷被这小动物莫名其妙的亲近唬了一下，然而见着这小家伙竟欢快的摇着尾巴，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被糟蹋了的黄花，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抱着小狗回了房间。

　　他托手下人去外面买了些草药回来，自己就先动手负责给小狗洗干净。

　　浴盆里的水放的多了，小家伙刚下水便狠狠的呛了几口。于是他用手托着小狗的下巴，防止它鼻子里再进了水，然后用小勺子舀着，一勺一勺从头顶往下浇。

　　皂荚被揉搓出一阵清香，他用手搓洗着小狗的脊背的毛发，将肚皮那儿柔软的绒毛一点点梳开。

　　小狗很听话，并不怎么吵闹。只是在从盆里出来时甩水甩了少爷一头一脸。

　　少爷胳膊上还沾了皂荚留下的汁液，只能用手背费力的擦去脸上溅的水。小狗就巴巴的过来，往他怀里蹭。少爷制住一身湿，还想着往自己怀里蹦的小狗，第一次“噗嗤”笑出了声。

　　老爷很快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但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喜欢这样一件玩意儿，他不好拂了孩子的意，于是对这只并不名贵的野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应承下来。
　　少爷越发喜爱它了，几乎走哪儿都会带着它。
　　衣服的兜里不再空荡荡的，总是揣着吃的或者是揉了几个纸团。在秋千上闲来无事的晃悠时，就用纸团逗小狗玩。
　　日子渐渐过去，那一身发秃的黑毛逐渐变得油光水亮。丢了一截的尾巴，终于长了出来。每每见到自己，便欢快的甩动起来，如同一条染黑的狗尾草。
　　夜晚，月色如水。
　　白天太阳晒得猛，他撑了伞也没敢出去。小狗又在屋里伴着自己写字，趴了一整天，想必也觉得无聊。
　　于是到了晚上，他就带着小狗跑到院子里去玩。
　　他站坐在月光下的时候，小狗就趴在自己的身后的草地上，与自己一同仰着脑袋看月亮。它被彻底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分辨不出轮廓，只留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闪闪的看着自己。

　　从此以后，小狗就不再叫小狗了。它有了自己的新名字，叫影子。

　　影子一开始有些怕人。

　　少爷把他抱在膝盖上，摸它脑袋的时候虽然不躲，但全身都微微的发着抖，耳朵和尾巴都无力的耷拉着，黑沉沉的眼睛仿若蒙了一层水雾，小心翼翼的瞅着少爷。

　　他起初并不明白它这样的瑟缩的缘由，耐着性子的照顾它。

　　只是后来有一次无聊地拨弄着后背的毛发时，才发现被长毛掩盖下的皮肉蜿蜒着的布满了结痂的伤痕。

　　看那模样，要么是别的动物撕咬的，要么就是人打出来的伤痕。他心疼极了，白色的眼睫微微发颤。

　　影子心有所感地叫了两声，略带安慰的舔了舔少爷苍白的指尖。

　　影子很听话，只是极害怕少爷摸它的尾巴和耳朵。每当瞅住机会将尾巴拢在掌心里时，影子也不叫，只是揣着手，趴在哪儿委屈巴巴地盯着少爷看。

　　被盯着久了，少爷自然承不住，一心软，手一放松，尾巴便飞速的抽回来，藏的死死的。影子又怕惹少爷难过，于是蹿到少爷怀里，讨好地蹭他的手臂。

　　他越发宠这只小狗了，几乎走哪儿都带着。外头想要讨好老爷的人，听说了这件事，又知道老爷对这个儿子宝贝的很，登门拜访的时候便献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

　　白色的雪堆着全身，如同一只绒球。一双蓝莹莹的眼睛好奇的四处看。老爷左瞧右瞧，自己看着都心生欢喜，于是叫人赶快给少爷送去。期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够喜欢这个礼物。

　　少爷刚练完了字，正拿着自己的辫子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影子玩。看它一下一下的蹦起来去扑自己的发梢，略一抬手，影子便扑了个空。

　　影子越来越兴奋了，尾巴摇的飞快，仰着脑袋冲着少爷叫了一声。

　　少爷嗤的一笑，带了某种恶劣的心思用手指将它推倒在桌上。

　　看着影子茫然的眼神，他轻轻抚摸着小狗肚腹的毛，很柔软，很暖和。影子仰着脑袋受着这种抚摸，不一会儿便舒服的打了个哈欠。

　　外面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少爷支着下巴，专注着逗弄自己的小狗，于是就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小狗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平静的气息，从桌上滚起来，警惕的看着门那边。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丫鬟拎着一个笼子走了进来，恭敬道：“这是老爷让奴婢送来的。”

　　知道少爷不喜别人打扰他与影子玩耍的时间，小丫鬟于是将笼子妥帖的放在桌面上后，便退了出去。

　　里头是一只雪白的狗，高傲的仰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坐着，盯着少爷仔细的瞧。

　　影子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绕着笼子慢慢的走了几圈。偶尔，两只狗对上了视线，不一会儿便火速的移开。

　　少爷挑起眉毛，也仔细的打量着这只狗。

　　他原先想着，是否该给影子找个朋友。毕竟自己一天的时间里有半天都呆在屋子里听夫子教导，偶尔夫子提前放了课，他也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带影子出去。

　　他生怕影子无聊，琢磨着先收下这只狗，毕竟有伴总比没伴好。

　　正要伸出手将笼子拿近一点，影子却猛然咬住了自己的衣袖，“呜呜”的往回拖，随后用脑袋抵住自己的手掌，不让它在往前半分。

　　这便是不想让自己收下那只狗的意思了。

　　他打心眼里觉得怪，用手指着一下一下地刮着小狗头顶的毛，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想我收下它？”

　　手背被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

　　“是因为不喜欢它么？”

　　又被舔了一下。

　　“小家伙，吃醋啦？”带了点调侃的语气。

　　犹豫了会儿，但是又舔了一下。

　　自家小狗既然都摆明态度了，少爷于是又叫了下人将这只狗送了回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影子照旧趴在枕头旁边蜷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变成个墨团子。等到灯火灭了后，便融化在浓郁的夜色中，只留下轻轻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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