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雯】BE两则

作者: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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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故人来


      “哟,大腕儿也来了?”她提着纸袋和伞站在办公室门口笑意盈盈,“我还以为我是来的最早的。”
      刘诗雯出现的时候,张继科正坐在人事办公室里的等候椅上看手机,其实拨弄了半天也没什么想看的,心里面烦躁的很。想要点支烟的时候,刘诗雯的声音就从背后插了进来,他手一抖,打火机也骨碌碌滚到地面上。
      北京今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刘诗雯来的时候撑了伞,此刻伞上的雪花已化成了水,一点一滴落在花岗岩地面上,晕开一簇簇水渍。
      “脚步轻得跟猫儿似的,吓我一跳。”他调侃她,“你胖了不少啊。”
      “不要总当面说人女孩儿胖。”她把伞扔在外头,踏进屋里来,“也就是我们队里的姑娘心胸宽广,不然从小到大你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她走进来,在等候椅前弯下腰够那打火机,他便慌忙道:“别,使不得,你赶紧坐着。”
      她就笑:“捡个东西而已,还不至于。”她把打火机递到他手心里,在等候椅上隔了他一个位置扶了腰缓缓坐下,然后又转过脸来讲他,“少抽点吧,这儿可是办公室。”
      她的坐姿看着有些奇怪:单手微微往后撑去,一手轻抚着肚子。纸袋被她随手搁在他俩之间的空位上,里面是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交接材料。
      “为了你也绝不会在这抽的。”他露出被抓包之后有些心虚的笑,又下意识补了理由,“刚只是掏了掏口袋,然后那打火机它自己掉了出来。”
      他知道她怀孕了。
      虽然她自己没有昭告天下,但毕竟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信息会像血脉那样四通八达延展开,以至于不想知道都很难。
      刘诗雯听见这番狡辩并未戳穿,只是笑,并不多说什么,他才惊觉自己已没必要向她解释。
      她岔了话题问他:“谢主任人呢?他不在么?”
      “开会去了,半个钟头之后回来。”他说着,脚尖踢到了自己放在地上的包。
      算算他们也三个月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退役仪式上,丁宁,马龙,许昕,周雨,方博和许多其他队员站成一溜,站在鲜花红毯装点的大会堂的主席台前,看着国旗再度为他们升起——也许是也最后一次为他们升起。
      然后是在役队员献花,张继科拿到的是樊振东送上的花,两个人相互拥抱一下,说了几句话。他看到小胖的眼角红了,像是有泪。
      “好好把握,这是属于你的时代。”他拍拍小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仪式不算长,他下台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踩空一脚,马龙及时兜了他一把,人群之中有人笑了一声。他回过头去,就看到刘诗雯和丁宁推推搡搡走过来,她的脸上尽是羞赧的笑意,她戴了新的项链与戒指,她的手上拿了一摞请柬。
      她要结婚了,就在不久以后。
      事情的残酷之处就在这里。你知道她在笑,但她甚至不是因为你出了丑而笑,她笑是因为旁人在调侃她与她的新婚丈夫。
      “你丈夫呢?”他问,“也不送送你么?”
      说那两个字的时候,他有个瞬间觉得牙根泛酸,又有个瞬间觉得自己压根不认得这两个字。
      丈夫,刘诗雯的丈夫。
      “他要的,但我嫌他慢,等不及就自己先开车过来了。”
      他笑:“那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
      她一直都是个急躁性子,他一直都知道。
      退役仪式的结束不是真的结束,退役之后要填写的材料与文书都得补齐和交接完成才算整个流程的结束。材料多而且杂,体制内办事又要层层通关,拖拖拉拉的,直到三个月之后的今天才算正式了结了。
      三个月可以让许多事情天翻地覆,跟体育竞技没什么两样。三个月可以让人伤病复发错过重要赛事,三个月也可以结婚怀孕彻底转移生活重心。
      “最近在忙什么呢?”刘诗雯整理整理纸袋里的材料,随口和他搭话。他看见那些材料的字迹明显并不出于她之手——大概是她丈夫代写的。
      “回了一趟青岛,处理公司和工作室的一些事。”他答得言简意赅。
      “退役仪式结束之后就回去了么?难怪连请你吃酒都不来。”她说着,语气像是嗔怪。
      他干笑:“人没去,份子钱可是到了。”
      张继科是包了红包托马龙代送去的。那时在他家小坐,马里奥在他脚边绕来绕去,眨巴着眼睛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但他苦笑着拒绝了。
      “婚礼办得还好?”他鬼使神差问了这么一句。
      “好,都挺好。”她顺嘴答,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那天菜色不错,冷碟里有辣椒圈和拍黄瓜,许昕当时都说,要是你在,说不定就能全干完了。”
      然后房间里就忽地陷入沉默,他没有接话,她也将目光落进虚空里,过了一会儿撑了撑腰,站起来。
      “这么坐着腰不大舒服。”她对上他的视线,“一会儿谢主任来了跟我讲一声儿,我出去走走。”
      于是他点点头,门在他身侧打开又合上,屋中的暖意里便夹进几缕走廊窗户刮进来的冷风。冷风敲窗时磕托磕托振振作响,她回身关门的时候垂下头,碎发与刘海堪堪遮住眉眼。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一种刻意回避。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从前的事,风灌进来,记忆也灌进脑海。也许是冷冽的外室温度将他头脑中混沌的思绪涤荡干净,也许是她存在本身就像引线能够触发掩埋在回忆里的地雷,冷不丁就要在心里炸起锐痛。
      那时她还不是旁人的妻子,他甚至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妻子。
      他想到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季军训——反正是在两个人都还只是陪练那会儿,他不是大满贯,她也不是五冠王,反正两个人那会儿什么都不是。
      他们互相发了信息,悄悄从办着晚会的大礼堂偷溜出来。他先出来,又跑到她必经的那道门前故意去吓她。果不其然她从门里溜出来,也是垂着头敛着眼,轻手轻脚地预备把门带上。向后退步的时候正好退进他怀里,差点就要尖叫一声,被他一把捂了嘴。
      等他一松开手,她就窃声骂:“一天天的,总吓我很好玩吗?!”
      “哪有天天?”他懒洋洋地从后面搂住她,半身的重量全压在她肩上,“明明从冬训开始我们就没一起过了。”
      冬训是标准的军事化管理,连半夜睡觉都可能突击集合,更别说私人独处的时间了。
      “重死了你,别总压着我。”她耸耸肩颠他的脑袋,又拿手指用力戳了戳。他挨了几下也没客气,提了她的后领转了半圈叫她面对着自己,两人的脸一下子挨得极近,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
      那时官兵和队员全在礼堂中,走廊中晦暗深邃,空无一人。山呼海啸般的乐声与沸反盈天的掌声因为隔门而听起来渺远,除此之外便是杳然无声。
      气氛正好,突然听到远处“砰”的一声,她吓得直往他怀里躲。额头一下子对上他的鼻子,他被撞得闷哼一声,问她:“你干什么呢?”
      她心虚:“我以为有人来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是风敲窗。”顿了顿又道,“有人来了你也不该往我这钻,你应该撒开腿跑。”
      她委屈但又不肯服软:“我……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很久的从前,有那么一段日子里她是很依赖,很信任甚至是很崇拜他的。而他也享受着她的撒娇,小情绪和小任性。那时怎样看她都可爱,胖的时候可爱,后来瘦下来也可爱;吃饭时挑嘴吃肉可爱,输球时臭脸撅嘴也可爱。
      真的很难不喜欢她,对吗?有时整个球队一起去外面吃饭,他抛出一个话茬,在其他人都还在愣神的当口,只有她先窃窃笑起来。她就是那么聪明又懂他,他说上半句的话她可以在后半句抢答。
      他被退回省队的日子里,在那些伸手看不见前路光亮的日子里,在连他自己都快要放弃希望的日子里,是她从相隔千里的北京打电话到济南,然后对他说:“你当然会归队。如果你不在这里,那么谁又应该在这里?”
      后来等归了队,两个人都只是队里的无名陪练,也是她陪着他一起闭眼吹牛,指着球馆大满贯的照片墙大放厥词:
      “我预言五年之内我的名字会出现在这儿。”
      她大笑:“那我预言我会比你更先。”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争强好胜,什么事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一件事做错也要强撑着跟他嘴硬一会儿。她那时是那样的明艳,骄傲,不肯服输,将输与赢,乐与悲都无遮无挡地写在脸上。她有野心,有抱负,是女队开会时常被表扬的对象,她年纪小小就挑落王楠与张怡宁——实绩给予了她这样骄傲的资本。
      甚至说,某些时候她高傲到眼高于顶,但她的骄傲里却又暗含了一种虚弱,这种虚弱表现在她永远不记得自己赢了多少球,但输的球一旦被提起就能让她心情低落好久。她也会在赢球赢得不轻松时怀疑对手进步快而自己无甚进步甚至退步——常常因为这个自己和自己生气,气到甚至不理任何人,包括他。
      他有时劝她要多看好的方面,有时又要劝她不要太过掉以轻心。而她有时含糊应承,有时也要反驳他:“那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吗?你输球的时候也会不开心,也老是说总有一天要超越一队每一个人啊?”
      像他们这样从小浸淫在体育竞技氛围中的孩子,胜负欲重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极端完美主义,但完美主义也分很多种,他更积极,而她却偏向消极。但那时他们还意识不到这种思维差异带来的后果。
      其实曾经也是有很多欢乐日子的,只是都停留在他们什么都不是的时候。
      他记得08年奥运会,北京的大街小巷皆是张挂国旗、五环与福娃的宣传画,还有戴着红色袖章的奥运会志愿者。他们看完乒乓球赛,坐上公交车回乒羽中心,车里摩肩接踵尽是人,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他将她小心翼翼搂在怀里,紧攥的塑料拉环上也卡着奥运的宣传画。
      北京奥运离他们是如此近在咫尺,他还记得自己曾在03年赢下新西兰公开赛时对国内外媒体说起的豪言壮语:要成为北京奥运会冠军。如今想来却只是一场空妄。他放空神游时被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脸,他也没意识地在她手心里蹭蹭,对上她灼灼发亮的眼神。
      “没事的。”她说,脸颊上还抹了两面国旗,声音因为刚刚的激动喝彩而显得有些沙哑。
      车行入一段隧道,四周光线暗下来,她的眼睛那一刻甚至比国旗上的星子更明亮,她摩挲着他的脸说:“我们还有伦敦,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她笑起来:“说明我们会在伦敦一起登顶。就当是在等我吧。”
      她是如此地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啊,就像互相攀附而生的树,共开在一壁悬崖上的花。同受一束阳光照耀,也共同搏击风雨,谁也不离开谁,谁也不背弃谁。
      他们都知道安慰人的话对实际并没什么大作用,但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他才觉得格外珍贵有力。
      所以他说:“那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她倚在他肩上答了一声“嗯”,话尾飘散在嘈嘈切切的人声里。
      但是后来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因为莫斯科。
      他从那里起飞,她从那里下坠。命运的玩笑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前两年他们才一前一后进入主力层,前一年他们又各自在亚洲杯拿了单打冠军。但她好像总比他要跑得更快一些,她依然鲜活骄傲,也时不时反过头来鼓励他。从他被退回省队的04年,到他才有起色的09年,她一直都如影随形地跟随在他身边,尽管也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但几乎过不了多久就要和好。球队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俩失恋用不着劝,反正自己会好的,不用白费那力气。
      当他们一起行走在球馆里的时候,一起迈进食堂的时候,坐在往返于公寓与球馆的大巴时候,永远牵着手。少年人的爱意总是这样,隐晦,混沌,却又嚣张。他们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指点,口哨或是调侃,他们就是要这样将心迹明晰地暴露在人海里,外人瞠目结舌也好,窃窃私语也好,但外人怎么想——都只是与他们无关罢了。
      所以媒体炒作他们的恋情时,他会放言:“那就让他们炒去呗。”
      他曾以为她也和他一样不在意。
      后来发现不是。
      事情其实比莫斯科还要更早,从刘国梁和肖战轮番找他谈话开始,从父母开始旁敲侧击问他刘诗雯是谁开始,从没有来由的批评与指责开始,从突然而至的加训开始。
      他和她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也一眼望穿了她强撑的笑脸背后的疲惫。他明白她的境况估计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队规与警告压在头顶,她的声音比漏风的窗户纸更空洞,轻得像梦呓:“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可是偏偏他们都还什么都不是。没有出彩的成绩,等于没有选择权。
      那天他们坐在一起,看彼此的眼神都像是在呼救。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是不是打出成绩,这件事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那就打出来。”他斩钉截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莫斯科成为了一道分水岭,成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在团体赛中拿下关键一分,就此崭露头角,被委以重任;而她输掉两分,成为罪人,之后是长达数年的大赛冷藏。
      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不再明艳活泼,那些过往的生机和色彩,像是要凋零和褪色。她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沉默。他想了很多方法逗她开心,送她鲜花,带她出去逛街。但所有的快乐都只能瞬时维持,回去的路上那些快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褪去。平常下训的时候,他再去找她,看见她坐在训练场旁边的长凳上系鞋带,眼里一直盯着墙壁上挂着的电视——
      电视上放的,正是她在莫斯科失利的那场世乒赛,一个月以来,这场比赛在球馆中的电视机上循环滚动播放。教练组这样做的目的,本意是要球员知耻而后勇,他明白,但此情此景落在他眼里,更像是拿钝刀子去割她身上的肉。他觉得她必然有一部分神经是长在他身上的,否则为什么他也会跟着如此心痛?
      她反过头来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她的眼角红了,但她咬着唇忍住不让眼泪留下来,眼角眉梢透出一种隐忍的倔犟。望见他,她竟然还能露一个虚弱的笑:“你来啦?”
      然后好像就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他们依然牵着手去食堂,去球场,回公寓。但又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比如说她开始心事重重,问她却只是摇头。她的心好像不再像少年时期那样对他彻底开敞,他隐隐约约有所感知,但却只能束手无策干着急。终于有一天,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却拒绝了。
      “别在这里。”她说,“被教练看到就不好了。”
      那时候国民对乒乓输球的包容度之低,就是不允许金牌落入他人之手。2010年网络的流行程度已经能让一些难听的话毫无阻拦地落进球员们的视线里,她成了罪人,成了民族之耻,更有人将输球与她的恋爱挂钩。
      骄傲如她,又怎么能够忍受?
      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他。
      后来有些时候,甚至不觉得是在恋爱了,他只是在用一种强硬的姿态与她拖拉相耗,而她用一种缄默来回应他所有的强硬。
      在某次再度被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望着她说完以后转过身去收拾球包的背影,近乎冷笑:“刘诗雯儿,你如果在大赛的时候能有你提分手的一半冷静,那就好了。”
      有人打开球馆大门,门外往里卷了一阵冷风,她的身体轻轻抖了抖,然后用一种不辨情绪的声音回他:
      “说完了吗?你如果再不去食堂,热菜可就要被抢完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攥着拳头,抬脚离开,没有再回头。
      从食堂吃完出来,远眺球馆的灯光,想到她肯定是不打算来吃了,还是没狠得下心,又跑到训练局旁边的面包店里去给她买甜甜圈。
      回到球馆,却隔了窗看见刘诗雯坐在长凳上吃饭,常晨晨坐在她身边,大概是她特地拿了饭盒给带的。也不知道常晨晨讲了什么,她甚至唇角有笑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甜甜圈,讽刺地笑了。
      每次都是他上赶着她,而她哪里用得着这些?她有的是人关心,不缺自己这一份。
      她前脚跟他提分手,他后脚就怕她饿着,巴巴地去给她买零食。
      有时真觉得自己怪贱的。
      每一次比赛失败,她永远率先向他发难,把不明就里的他挡在门外。他取得了成绩,不敢高兴,唯恐刺激到她。很多时候,她都有她自己的玻璃堡垒,这堡垒里只有她和她的乒乓球,好像没有介质,好像是一处真空。无论他在外面如何气急败坏地冲撞,或者高声疾呼她的名字,她都只是无动于衷,好像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怡然自若地进出她的世界,而自己永远在某些既定时刻被长长久久地阻拦在外。
      很多时候,都想问一句为什么。
      如果问不到,就会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悄然滋生。
      但那种恨意有时也会变得很容易消解,比方说她下一回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比方说她重新撞进他怀里抱住他的时候。
      原本以为武装得足够坚硬的心,就会在一瞬间倾塌,甚至还会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如今再想起他们最后的快乐日子,都是这样的循环往复,他有时会很爱她,有时又变得很恨她。
      因为她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块钢。她是风的时候他永远也捉不住,她是钢的时候他永远也捂不热,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的体验。
      他是最恨受控的人,却总在时时刻刻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有时不甘心,有时又甘之如饴。
      最后一次分手是在鹿特丹之后,他一战成名,而她止步半决赛。
      那一次的女单冠军是丁宁,那是莫斯科时期与她共同失利的队友。
      好像所有人都再向前走,只有她还处在低谷之中不得翻身。
      那天她静静坐在休息室里,见他进来,一开始久久不语,良久以后说了句“恭喜”。
      一种暗流涌动的平静。
      “你又要说分手吗?这一次又是为什么?”他几乎是忍住怒火。
      她撇了撇唇角:“我认真想过了。”又是这一句。
      “儿女情长对于我们而言,太不现实。乒乓球队里还没听说过有哪一对能边谈着恋爱边拿到世界冠军的。”
      从前也有队内恋爱,都是以一方被退回省队而告终,总体而言,下场都不是很好。去国外打球的,前程尽断的,就此泯然众人矣的,总而言之,尽是可惜之事。
      “我不希望成为被众人惋惜的对象,你懂得我的吧?”
      “还记得05年的时候你参加调赛,打了第一名,拼了命想要回来,但是球队愣是没选你的事吗?”她说,“那时候他们就是要放弃你了。好在06年全锦赛你打进了八强,才终于能回来。”
      他蹲在她跟前,看见她眼里终于有了泪光。
      “你自己有多不容易,你很清楚吧?”
      “我们走到今天,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别平白让它飞了。还记得我当时和你说了什么吗?我说如果你不在这里,那谁又应该在这里?今天我要跟你说的是,你当然会在这里,我也必须得留在这里。”
      “我们当然都会在留这里,只要打出成绩——”
      “可我现在出不来成绩啊!”她终于崩溃,蒙住脸,“我努力了,但是我出不来——我就是没有办法——”
      他望了她很久,一字一顿:“我不会放弃的。”
      他在她的事情上,都是执拗到近乎固执,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也绝不松手。
      “你这样不能让我觉得很感动。”她沉默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抬脸,满面泪痕,“因为你就是我的压力,你赢下的每一场比赛都像刀反反复复杀我千万遍。”
      他们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可每一次都是这样,她赢的时候,他在输。她输的时候,他在赢。
      以致于后来每次相处都并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笑吗?输了比赛还能笑,那就是没心没肺;哭吗?这可是对方成功的日子,又显得自私。
      与其哭笑不得,不如不要强行见面了。
      “我们都放过对方吧。”她的声音里尽是疲惫,“每次一想到你赢得比赛我竟然会不开心,我就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可是我根本压抑不了那些负面情绪。很多时候我怕你赢,怕你远远把我甩在后面。但如果你真的没赢,我又会很难过。”
      “我终究还是希望你能好。我们分开,你专心打球能进步的更快;我也没那么多心思和压力,这样对你我都很好。”
      她说到最后已经是泪水涟涟,他终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不接受也不行,她在说完这些之后就彻底将他排出了自己的世界,不回信息,不接电话,也绝不和他单独共处。
      又一次,把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那是她最后的话。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这是他最后不甘心的疑问。
      “我记得的。”
      可后来没有伦敦,也没有他们。
      他拿了单打冠军,成了大满贯,照片挂在了那面墙上。她拿了P卡,连食堂都进不去,只能设成屏保每天激励自己。
      至今还记得,他从球场下来去休息室,在半路上遇见她。那时两个人真的已避嫌很久,她向他笑了笑。他就知道那是在祝贺他。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骗子。
      后来他又去问她:“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
      “说过很多,你在说哪句?”
      天知道她是不是在装傻。
      她知道他来找她,就是为了谈复合的事。
      记得,可是来不及了,没有用的,忘了吧。
      然后那句话消散在盛夏炎炎的人声嘈杂里,消散在岁月人事的混沌洪流里,只留存在两个人深深掩埋的记忆里。
      后来很多次,都是这样,她在人潮之中向他笑笑,都是如此渺远间接的祝贺。
      甚至都回不到从前,只是队友。她有她的堡垒,将他隔绝在一个可以被称为礼貌的界限之外。
      不谈情,不说爱,也不讲未来。
      但他就是几乎不可能不注意到她。
      很多时候,很多种样子。
      在球馆,在食堂,在人潮涌动和万千呐喊声中;她蹲下去系鞋带的时候,她把球高高抛起的时候,她低下头去给球拍签名的时候。
      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控制,她就像长在他双眼的焦点之上,却总只能转成余光,像一道瘢痕卡在眼角,挥之不去,不可能不去注意,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看。
      如果和她对上,她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反应。这也很没意思。
      13年全运会的时候,上场前腰伤又在隐隐作痛,上场之后愈发严重,几乎到达了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地步。
      那一次他和她的场次是排在一起的,观众席上人山人海,加油声呐喊声不绝于耳。离得近些,便只有从她的球桌上传来的击球声。
      疼痛让他开始出虚汗,从刘海和鬓角洇出来,突然有个男球迷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他的手一抖,接空一球。
      其实是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可那天实在太难集中精神。他才知道一旦她的名字划过耳际,他的心就是会跟着失重的。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费力地将腰抬起来,走到挡板边去喝水。
      疼。
      他其实很怕疼,思绪紊乱之时想要快速清空大脑,却又被针扎一样的痛拉回混沌。眼睛和思绪都没法受控,只好一味地向她那边看,就像看她就可以止痛。
      而她半蹲了站在球台前接发球,永远坦然镇定,面无表情,仿佛脸上有一层精心粉饰的油彩,不会失态,非常体面。
      是他最恨的样子,也是她最迷人的样子。
      她那么理智,才显得他因她做的每一件荒唐事都像在发疯。
      她有时真的很像风,轻飘飘地来与去,只要她想,他就会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有时就会故意跑到她面前去,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或者抢走她某件重要的东西,再或者打断她和别人的讲话。她后来也没那么排斥他,还会顺着他插科打诨或者打打闹闹。
      可是这些都无法满足他。他就是想证明在她的心里,他是不一样的。一点就好。
      一开始还只是旁敲侧击地刺一刺她,然后换来她无奈的一句:“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然后他干出了至今去想都恨不得暴打自己一顿的事。
      至今都不敢去想,他是如何脑子一热去给她的对手加油,也许当时真是被她永远淡然的态度气狠了。
      然后他们再一次在走廊中相对而过,中间有人穿行,她抬起头来看他,眼角红得触目惊心,就像曾经在球馆,她梗着脖子看自己输球的录像带那样。
      隔山隔海望过来,依然看着心惊。
      他明知道那场比赛对她有多重要,苏州世乒,直通里约,她再一次失去了奥运单打的机会。
      她的眼泪从来都只为乒乓球而流。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可他那时再一次感觉到了她的痛觉神经所传递而来的信号。
      15年那一会儿其实他也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疲惫而惨痛的一年。腰伤,肩伤全面爆发,几乎要到达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
      她那时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特地来看他,周雨给她开门的时候也几乎下巴落地,赶紧躲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人,她泰然自若地走进来,说:
      “我来看你。”
      他躺在床上回:“我还以为你特地来砍我。”
      这冷幽默着实太冷,空气里静默几秒,她视线在房间中梭巡一圈:
      “我倒是想,但没有趁手的工具,改天吧。”
      她来时还带了水果,随手往他床头一搁,在他床头边的凳子上落了座,左右看了他一圈,话里带刺:“打那么多封闭,赶着投胎啊你。”
      他也没恼,笑着反问:“换成是你,你打么?”
      她迟疑一下:“换成是我我也打。”末了又补,“但不会像你,拧起来谁劝也不听。”
      他默默地笑,这里事业心重的也不止他一个,她自己去年为了亚锦赛也打了一针,然后在床上躺了三天。那时他去看她,也没好话,这会子她只怕是来这儿找回场子。
      “你劝我我说不定就听了。”
      “哈,我哪来那么大面子?”她乜他一眼,“不和我唱反调就算好了。”
      “所以说是说不定。”
      她哼了一声,拿了把水果刀开始削梨,转了几转看了他一眼:
      “没你的份啊,我削给自己的。”
      “我也没指望。”他说,“从小到大你上哪不顺点吃的,想减的肥从来也没成功过。”
      “……”她停顿住,最后忍无可忍道,“我本来有一回快要成功了,后来是你带了巧克力给我。”
      “我是带了,但你可以选择不吃。”
      “不吃?那买了是为了看吗?”
      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车轱辘,两个人到现在还能为了七年前的一点小事吵起架来,真够幼稚的。
      他笑起来,看她剥完梨皮之后削下一块来递给他,他没接,抬了抬手示意,“你现在给我也没用,给我也没法送进嘴里。”
      说生活不能自理,说得一点也没夸张。
      “不吃拉倒。”她反了手,自己咬上一大口。
      “真动不了?”她突然低声问。
      “嗯。”
      “一下也动不了?”
      “翻个身都得让周雨帮我呢。”
      她沉默了,静坐了一会儿,别过脸去,目光落在虚空里。
      “你要哭了吗?”他笑。
      “你放屁。”
      “我看到了。”他戳穿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抽纸,被她一把按住了手。
      于是两个人在相隔数年之后又重归于好,虽然终究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比起前几年来,已经算很和谐了。好像总是这样,他在高峰的时候,她就默默隐在人海里;待到人海褪去,他又发现她的身影就近在咫尺。
      不知道是种幸运还是种不幸,经年的承诺消散在嘈杂的言语里,她还在,只是永远若隐若现。
      他也不敢再去奢求更多了,只能小心翼翼,唯恐她又像风散去。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从很久的从前,从莫斯科走到鹿特丹,再从苏州走向里约,最终,终于走到了他们分道扬镳的那个路口。
      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很平和,说了很多话,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急躁,她也生出许多耐心。他们那时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平心静气地坐下来相对着说话了。
      有太多的往事横亘在他们中间了,只能眼见那沟壑越来越深,而他们只能站在岁月两头的崖壁上各自相望,徒留叹息。
      从前以为,好好打球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因为有许多问题是只能得过且过的,不是所有的事物界限都像球场上的输与赢那样泾渭分明,世上事多的是面目模糊的善与恶,爱与恨。
      他们彼此之间,缠斗十数年,如果要有一个结果,那也早该有了。与其苦苦相耗,不如趁早了断。
      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断开,自然是会痛的。但世上少有不能被时间舔舐磨平的伤疤。
      她决定向前走,在经历了禁赛与许多失败后,依然决定向前,一直从里约走到东京去;而他因为积劳而成重疾,几乎到了被赛场边缘化的程度,他得想别的出路。
      所有的选择,没有什么对与错。退一万步讲,选错了也是自己的人生,也怪不到别人头上去。人都是第一次做人,没人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永远正确。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13年。”
      他们已经彼此相耗了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再到而立之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三年?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等我。”她说,“别等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这世上有些女孩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人们都觉得女孩是感性生物,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但其实不是这样。有些女孩生来就有庞大的野心与宏远的志向,注定在她们的人生里,爱只占很小的比重。两分爱情,两分亲情,剩下的六分全部献给事业。
      她就是这种人。
      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才会对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你也三十岁了,你该着急的。”
      他只觉得自己喉咙哽着,对不上她的一句话。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好像看见她眼眶红了。
      “别耗了,别倔了。耗费这么年,头破血流就为了听个响,没必要的。”
      “去爱别人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不再同行,也不再相爱。
      门再一次被打开,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从门缝里看见了人事办公室前端走廊窗台上的积雪,太阳出来了,洒下金色粼粼,将那些积雪照耀得明灭生辉。
      先进来的是谢主任,然后刘诗雯跟着走进来,冲他抬抬下巴:“材料,材料,谢主任一会儿还有一个会。”
      等到把材料都盖好戳儿整齐递交了,两个人又一起从办公室出来。他走在离走廊窗户更近的那一边,用身体给她挡风,走到门厅又看见阶梯上全是积雪。他伸出手来扶着她,她并没有拒绝,欣然道谢。
      “最近过得开心吗?”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她问。
      “没多开心,也没多不开心,正常过呗。”他答。
      他再与她相见是在19年的布达佩斯的春末,她终于在那里圆梦。他去看了她的混双决赛,在见她夺冠的那一刻也忍不住酸了眼眶。
      在换站位的时候,他们有过一眼对视,倔犟要强的女孩已然长成隐忍坚韧的女人,眉眼之间都透出一种坚定。
      然后她躬下身去,将球抛起,挥拍。
      他仿佛看到动人鲜活的色彩都在那一刻汇集到她身上,而于她周身,所有色彩都消弭。
      他后来遇见许多女孩,都是很好的女孩。
      只是都不能再像她那样深刻。
      “最近过的开心吗?”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一大桌子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去阳台上透气,然后看见她也在那里。
      风吹起她额角的鬓发,她静伫在布达佩斯的晚风里,眉眼比晚风更平和。
      他们此时聊天,只像是一见如故的老友。
      “还好。”
      她笑了:“我是问你开不开心。”
      他们都不再是无名之辈,不再是谁谁谁的陪练,有了钱也有了名气。有了钱的话,当然会过得还好。这种表面上的好可以搪塞掉很多问题。
      所以她才问他开不开心。
      “你怎么变得有点婆婆妈妈的。”他说。
      “太久没见了,关心你一下。”
      他后来因为一些事而踏入另一个圈子,他从前对那里一无所知。
      一开始还在用球场上那一套横冲直撞毫不收敛的方式处事,后来发现行不通,因为这里的水太肮脏浑浊,这里的人也好似魑魅魍魉。
      一个在球场上长大的孩子在投身于波澜诡谲的浮世时就好像进入一座迷宫,兜转冥迷,或者拐入死胡同,或者原地转圈,或者葬身于虎狼之口。
      他不快乐,他始终没学会和球场外的世界融洽。
      会过得开心吗?不会觉得孤独吗?
      “你从小到大心思都重。”她说,“从被退回省队那会儿就是,平时看着挺开朗,心里的事儿其实从来不往外说的。”
      那时他只把所有的心事都对她讲,开心的,不开心的,过去的,当下的。
      她依然了解他的性格秉性,依然能够鉴别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的真假。
      “张继科。”在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叫他的名字,“我是真心希望你以后能一直开心的。”
      就像他们彻底分手的那一晚——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实际那天是十分温暖平和的。一向吝啬于夸他的她那天对他说了很多好话,很多祝愿。
      “我没有后悔过跟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日子,每次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开心,很温暖。”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曾经美好过,就够了。”
      “这么多年,我看到了那么多对你毁誉参半的评价。有时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还觉得挺搞笑的,怎么连我都不知道。但你就是你,十多年你就是这个德性,未来又能变到哪里去?”
      “你自己知道的吧?你是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我小的时候欣赏过你,现在也仍然欣赏你。”
      “希望你以后能一直开心下去。”
      那些情啊爱啊的糊涂账,笑一笑,也就算了吧。
      从很多年前起,她就一直垂着头默默走在她的道路上,总在遇见低谷,但从未妥协,很多时候他都能看见她的背影,小小的,坚韧的,执着的。
      如果不去追上她,她的眼中便不会有你。
      所以他就走到她的前面去,一走便是很多年,后来走不动了,退下去。但她依然坚韧向前,永不停歇。
      这是他最敬她的地方,也是他最爱她的地方。
      终于,在记忆中频频回望的那个女孩,成为了青春里的一段未完成时态,一个象征了他少年时代勇敢拼搏与朦胧情爱的符号。
      后来等到她伤了手肘动了手术,打了封闭,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都没办法自理。她终究无缘奥运单打,无法实现大满贯的理想,一个很多年前大笑着许下的愿望。
      很多人只是不理解她为什么坚持到这里,又为什么打了封闭也要上。于是张继科来看她的时候,她问他:
      “如果是你,你打吗?”
      他没有迟疑:“我当然会打。”
      “那我们就算是半斤对八两了,以后谁也别说谁。”
      于是他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落地三十余年,他们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和乒乓球共度,站立在大大小小的赛场上,咬紧牙关全力奋战。听见那呼声震天,一个球就是千人呐喊。直到最后各自一身伤病,只求一个赢字,只求有一日能够红旗加身,为此而在所不惜。
      在各自最好的年华里,做了该做的事,得了该得的成绩。
      如此,便不算悲哀。
      也不负,这一场相遇。
      只是偶尔会想起,十八岁时在无数个百回千转的无眠夜里,心心念念的姑娘。
      忘不掉的,就让它封存在脑海里,再被岁月镀上包浆,成为记忆里最珍重的琥珀。
      “你快回去吧,送我到这里就好了。”刘诗雯拉开了车门,回身对他笑笑。
      张继科点点头,看着她坐上车关好车门,将手习惯性插进兜里,背身离去。
      一步,两步。
      他最终还是回了头,看见她将车开出停车场,雪在轮下被碾出两道车痕。
      然后那辆车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最终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他扭回头来,继续向前走去。
      今日北京大雪,这是一个普通的上午,天地之间并无甚大事发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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