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心声当真难听

　　“丁零——”

　　一枚铜板砸在了破碗里。

　　破碗放在一垛摞起的砖块上，旁边摆着两张小竹凳。
　　其中一张竹凳上端坐着一个挺拔的青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面容身姿远胜于常人。只可惜一道白纱蒙在他的双眼上，他得以窥见天机的代价便是目盲。

　　放铜板的人在空着的那张竹凳上坐下，将手递到青年面前。
　　“大师，帮俺看看相呗。”

　　青年的面孔闻声转了过去。
　　片刻后，他握住了来人的手。

　　这人的手粗糙异常，想来是常做农活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十文钱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愿意花在江湖道士身上，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青年抿了抿嘴，面色一沉。

　　“大师，如何——”

　　“无事，十日不要下地便可。”

　　“可是大师，俺不能……”

　　青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似乎放弃了原本要说的话，重又说道：“腿是你自己的，十日不干活，还是十日后再无法行走，你自己定。”

　　那人沉重地底下了头。

　　许久之后，他谢过青年，对青年手中那道写着“神算”的白幡拜了两拜，终于走了。

　　青年百无聊赖地坐着，又零星“看”过几个人的手相后，铜板声终于再度响起。
　　他熟练地搭上对方递过来的手，眉间的表情突然一变。

　　- “今天就是剧情开始的时间，主角应该要攻城了……”

　　来人并未张口，清晰的声音却流入了青年的耳中。

　　青年果断钳住了来人的手腕。

　　这就是了。
　　他心想道。

　　*

　　邝野，街头骗子，每天假装目盲的道士在城墙边算命。

　　找他算一次命只要十文钱，但找他算命的人必定印堂发黑邪祟缠身，需要提供两三块碎银，由他供给天师以求化解。
　　他每天必须骗够三个人，才能凑到瘫痪姐姐一天的药钱。

　　——这些，都是邝野的“身份设定”。

　　而他“身份设定”的最后一句，是“剧情开始时死于乱军攻城”。

　　可偏偏邝野真的觉醒了窥见天机的能力，当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行为、照常回家喂姐姐喝药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句并非从他姐姐口中发出的声音。

　　- “多可爱的弟弟啊，只可惜是个炮灰。”
　　“哎，只能期待剧情不要太早开始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邝野先是惊恐不已，以为自己骗人骗多了真被邪祟缠上了。

　　几天之后，经过他反复的试探，他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1.他只要握住旁人的手，就能听见他们的心里话；
　　2.他周围的人，并不都属于这个世界。

　　最大的线索来自他的“姐姐”邝元。从邝元断断续续的心声中，邝野明白了她是“从无限流世界退休过来种田养老的大佬”。同她一同穿过来的还有许多人，他们都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些事情邝野并不关心，让他真正在意的是姐姐心声里提到的一个词——

　　“剧本”。

　　邝野又花了一阵子搞明白，所谓的“剧本”，记载的便是这个时代的世事变迁。命运早已天定，凡人只有遵循的份。
　　可一旦掌握了“剧本”，便是掌握了命运。

　　邝元这群人穿过来之前都翻阅过剧本，只是每个人读的部分不同，记得的情节也不同，无法从某个人那里获得完整的剧本。
　　于是，邝野决定慢慢寻找和姐姐邝元相同的“穿越者”，探出他们了解的剧本，再一一拼凑起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再执着于坑蒙拐骗——反正他“姐姐”的瘫痪也是假的。
　　他开始尽可能地接触不同的人，一一试探他们的心声。

　　到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关键人物。

　　“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人察觉到邝野的异样，问道。

　　邝野按耐下心里的激动和紧张，佯装平常。

　　“这位贵人近来邪祟缠身，恐怕有劫难啊。”

　　听到这句重复了无数遍的台词，对方显然松了口气。
　　“那大师觉得该如何化解呢？”

　　同口中说出的不同，那人心里想着的是另外的事。

　　- “这个npc只是重复同样的台词，可他不知道，今天真的是所有宣城人的劫难……哎，也是令人唏嘘啊。”

　　邝野表情一沉，继续听下去。

　　- “按照剧本，主角今天会乔装打扮混入城中，趁着所有人没有察觉时同城外军队里应外合，一举把宣城拿下，作为日后反攻夺权的根基。”
　　那人心想道。
　　“可是剧本没说主角具体怎么伪装、又是几点做的事，况且就算知道，我们也没法改变剧情。”
　　“好在我们都是没名没姓的配角，全靠自己苟着就行，可这个开局炮灰……”

　　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发了会呆，他忘记邝野现在“看不见”，赶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抱歉，大师刚才说什么？”

　　“小道无能，只是可以代为告知天师，让天师帮贵人驱邪消灾。”
　　邝野说道。
　　“还请……”

　　“知道知道，多少功德消灾？”

　　“……还请将小道带回家中，让小道探出邪祟的面目再转达。”

　　“哎？”
　　那人掏钱的动作停在了空中。

　　他望向邝野，对方依然是朴素的一袭麻衣，神情淡漠，看不出心思；干净的白纱蒙住双眼，凉风吹动发丝，倒真有几分道骨仙风。

　　“如何呢？”
　　邝野又问了一遍。
　　“依小道之见，今日并非寻常时日。”

　　“……”

　　“寒风将至，贵人家中可囤药了？”

　　那人一愣，面色悄然变了。
　　片刻后，他拉住了邝野的手。

　　“我这就领着大师前往敝舍。”

　　***

　　医师，姓什么呢？

　　邝野坐在马车上想道。

　　这个人既然知道今日宣城即将沦陷，而他正是牺牲者，却还特意光顾他的“营生”，或许是对他抱有同情。
　　他从这人只言片语的心声中听出了他现在是医师，于是出言试探，让他把自己带走。

　　他没赌错，那人竟然真的答应了。

　　马车停了下来，那人扶着邝野下马车。
　　邝野抬起头，隔着白纱，他看到檐下挂着“王氏医馆”的牌匾。

　　王医师并不在意自己被揭露了身份，马车一路，他已经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他知道邝野和姐姐相依为命，每天坑蒙拐骗是为了给瘫痪的姐姐买药治病。北方战乱，药价飞涨，邝野眼看着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他猜测邝野早就调查过他开医馆的身份和平日行踪，于是在那边守株待兔，好让自己大吃一惊，以为他真的是能窥天机的道士。
　　他让自己把他带回来，自然是想要想方设法多搞点药材，说不好还能弄成长期“药票”。

　　难为这个炮灰npc，竟然还这样心思缜密。只可惜剧情无法改变，他应该还是要死的。
　　在他死之前，让他得偿所愿也好。

　　“大师，里面请。”

　　王医师没忘牵着邝野的手引导他前行，殊不知这样一来，他的全部心声都被邝野听见了。

　　邝野面色不改，任凭他领着自己到了医馆深处。

　　“大师在这里稍坐，我去安排一下。”

　　邝野点点头，王医师便退了出去。

　　他是去备药了。
　　他会准备邝元需要的药材，打包足够整整一月使用的分量。

　　王医师知道自己的姐姐邝元，看来他没猜错，这些“穿越者”之间会建立某些联系。
　　邝野心想道。
　　或许王医师是因为邝元开始留意他，那些时不时自愿过来“上当受骗”的穿越者，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缘由。

　　是邝元拜托他们照顾自己，还是仅仅出于同情，不得而已。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邝野听到周围没有声音了，便自己站了起来，开始在医馆中探索。

　　这间医馆看着华丽，院内却并没有见到什么侍者走动，就连从马车上下来后，都是王医师亲自领着邝野进来。
　　大概是穿越者并不喜欢与原住民过多亲近，开医馆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但这正合邝野的意。

　　这么大间医馆，恐怕藏着不少线索，运气好的话，邝野能找到“剧本”。

　　他小心翻着，目光不放过任何隐蔽的藏物处。终于在进入第三间屋内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门路。
　　这是间书房，四处摆满的应该是医学典籍，“剧本”最有可能混在其中。

　　邝野随手翻开了书架上的一本书：“？”
　　《哈利波特与四十大盗》？什么东西？

　　书内充满他看不懂的文字，即便是认得的字，连在一起也看不懂，像是什么咒语。
　　这倒真有可能是天书。

　　邝野目光一动，打算先把书偷回去，再找机会慢慢研究。
　　冷不防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吓得他赶紧把书往怀里一揣，推门走了出去。

　　喧哗声来自院内，安静的医馆一时间涌进了不少官兵。
　　官兵是抬着人进来的，那些人浑身污渍、衣衫褴褛，大抵是北部来的流民。

　　听说虢都发生了一些事，大抵是达靼部族入侵之类的。放在往常这些小部族根本不算什么，但这一回达靼却如有神助，飞鹰府兵节节败退。

　　宣城近乎位于国境的最南边，四周又有高山，除非是改朝换代，否则北部的动荡很难波及到这里。
　　但上月，北邻的上雍已经陆续涌入了逃难的流民，不曾想这么快也轮到了宣城。

　　联系到“剧本”说的宣城即将被攻陷，恐怕这就是前兆。

　　邝野咬紧嘴唇，跟在匆匆赶来的王医师身后混进了人群。

　　眼前的流民双目紧闭，口角干涸得像是久旱的土地，如果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那些微弱的鼻息。

　　趁着周围混乱，邝野在一个流民身边蹲下，握住了他的手腕。
　　“发生了什么事？”

　　断断续续的心声流入了邝野的耳朵，他皱眉听着，渐渐手脚冰凉。
　　片刻后，他几乎跌坐在了地上。

　　“医师，这些人是何症状？他们都倒在一处，不像是饥饿所致……”
　　官兵和王医师交谈的声音传了过来。

　　邝野却听不进去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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