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景顺十九年二月 金锣江边华安府六合镇

　　金方平一行人在这条看不到头的路上已经走了十天了，听同行的官兵说，要这么走两三个月才能到辽东，到了那里正好夏末秋初，让这些个犯人在那建好个能住人的房子差不多就入冬了。

　　他们这些被官兵押着往辽东苦寒之地的人，都是前不久华安府四春镇所谓的叛乱贼子，朝廷四皇子贤王殿下亲自前来平叛，将他们一众人等抓住后法外开恩，言道叛党都是些可怜的灾民，为国积福不生杀孽，只判流放之刑。

　　背上的刀伤在一点点腐烂侵蚀着他的生命,不过好在，反正这世上在乎他还活没活着的人都比他先走了，若是能早点死在这条路上大约也是幸事，起码不会叫黄泉路上的亲友等自己太久。

　　后头的官兵在怒声大骂，斥责后头的老人走得太慢，说话间就扬起了鞭子抽人，被抽的老人是从前同一个庄里的老农，人很好，从前金方平家里饿得三餐不继的时候会从牙缝里省出一点白米接济金方平一家，因为那点米面的交情现在因为自己谋反也被连累了。

　　小时候放牛时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像是在过寿，请了戏班子在院子里头唱《杨门女将》，戏词里头唱道：老太君年过百年，就该颐养天年，何必身履险地。

　　他那时不懂颐养天年是什么意思，找了个穷秀才问了，他说，意思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该在家里好好歇着将养身体，过些含饴弄孙的快活日子。他更不明白了，他见过的老人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又或是瘦成了一把干柴也仍在田里插秧除草的，哪里有在家好好歇着的人。

　　秀才没回答他，只是摸摸他的头，说，你以后会见到的。

　　后头的老人在哀嚎，金方平想回头去替他说话，可他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脖子上的枷锁与脚上沉重的铁链让他连抬脚走路都为难，又想到若老人家真是挨不下去走了也不定是坏事，总比去那大雪漫天的苦寒之地好，还想到，他们现在受的苦大多都是因为自己，贸然开了口，大约换来的只是更残酷的殴打。

　　他就这么麻木地向前走着，身后的哀嚎声越来越小，眼前的黑雾越来越大，终于，眼前完全黑了，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他微微笑了，爹娘小妹，我来了，对不住啊岑姑娘，仙子一般的好姑娘也叫这我烂泥抹黑了。

　　再次睁开眼时，金方平趴睡在一间破庙里的简陋草席上，四周昏暗的烛火与破庙里残破的景象叫他真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脖子上的木板枷已经被取下了，手也被放开了，脚上也没有一动就当啷作响的铁链，这一觉睡得太久，连背后的伤口肿痛都没能让他清醒回神，只愣愣地看着四周，还没等他坐起身来，旁边一道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金方平闻声望去，慢慢从草席上撑起身了坐起来，看着并不认识的来人，半响，才开口问道：“你是？”

　　“在下云无心。”面前那位左脸上一片烧伤陈疤的男子开口说道。

　　“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云无心笑了，从怀里拿出一根木簪子出来放到金方平手边，说：“认不认识的，难说的很。”

　　那根木簪子丑得很，光秃秃的什么花样也没有，看得出来做这根簪子的人也曾想过将这根棍子做好看些，在簪子尾端想刻出些花样出来，可笨手笨脚的刻啥都不像，最终只能将上头的花样磨平整成了根光滑的棍子。

　　盛京城，东宫。

　　身着双肩绣四爪蟠龙赤红朝服的太子端坐于殿首，上身遮掩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下方围坐了一圈的身着朝服的官员，待一水儿的低着头的宫女给一一上好茶缓缓退出关上门后，太子下方一胡子头发都花白的官员首先开口说道：“如今贤王仁慈的名声只怕是已经传到大江南北了，如今京城里哪哪都是夸赞贤王的。”

　　太子听了没有出声，倒是最下方一位身着五品官服的男子开口应道：“王大人所言正是，刚刚在朝上，周学士竟当朝夸赞贤王仁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贤王党，真真是可笑之极。”

　　下头围坐一圈的官员位顿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明明都是读圣贤之书孔孟之道的读书人，此时却有如街市叫卖一般来来去去都只是不痛不痒的申斥，殿首的太子听着底下人讨论了半柱香也不曾说出句有用的建议来，轻笑了一声从阴影里站了起来。

　　争吵不休的众人见太子起身，立即安静了下来。

　　这位虽已年近中年的太子殿下身形圆润，但神色之间不见半丝疲态，面容白皙却不威自怒，站到众人面前毫不在意地对众人说道：“贤王不过是处理了个边远镇子上的贪官污吏，抓了几个逆党，身为皇子为国分忧为民除害不是应当的吗，众位大人所言过重了。”

　　下方那位胡子花白的王大人听了，立刻反应过来，笑着说道：“殿下胸怀天下，仁厚过人，实乃我辈之楷模。”

　　“呵呵，王大人过誉了，行了，诸位大人下了朝还要当值，快些去吧，还是正事要紧。”

　　“是。”

　　见刚刚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都走了，刚刚还脸带微笑的太子面容顿时冷了下来，一名太监匆匆进来请示：“殿下，许镛许大人求见。”

　　“快请进来。”太子冷着脸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那太监出来后不一会领进来一年近六旬身着一品朝服的官员，那人面容严肃气质刚正，一进来便依礼朝太子行跪拜大礼。

　　太子见状忙上前两步扶起许镛道：“许相，本宫早同你说过，没外人时你我之间无需讲这些虚礼。”

　　大成朝没有宰相，只有内阁首辅，许镛入阁多年，期间几进几出，如今端坐于内阁之首，便叫人戏称为许相以示亲近。除其之外，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许大人还是太子太傅，自太子幼时便是太子老师，传道授业至今，二人情份自不必说。

　　许镛听了太子的话坚持道：“殿下，礼不可废，”见太子脸上的不虞之色，接着问道：“殿下召我前来，可是为四安镇之事？”

　　太子冷哼一声，“老四这回不声不响整了个大的，若不是你安排得及时，只怕四安镇那些个没用的东西早把知道的吐的一干二净了。”

　　许镛在一旁坐下，缓缓道：“华阳府的人是太不安分了，惹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叫殿下操心，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贪心至此，竟连赈灾银粮也敢私吞。”

　　“父皇明知华阳府的人是我安排的，这次的事没通过内阁让我那四弟悄无声息地就办完了，这是半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啊。”太子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内阁曾接到延安侯上书，奏请立府中嫡子为侯府世子。”

　　太子闻言当即苦笑一声，“呵，呵呵，我那表弟，如今不过十岁上，舅舅并非亲王表弟亦无军功，何来立世子的说法。”

　　“太子明鉴，侯爷确实有些心急了。”

　　“现在那奏折呢，现在何处？”

　　“皇上着司礼监押下不题，当天晚上一道加急密令从宫中往四春镇送去，应该就是为这事，大约皇上还是顾及殿下的，四春镇的事情贤王殿下处置的干净利落毫无攀扯他人的举动，想来是皇上嘱咐过贤王方才如此行事。”

　　太子听了这话，轻笑了声，说道：“只是，贤王这次，虽然没有顺藤摸瓜往上查到我们的人头上，终究还是让他出尽了风头，”太子揉搓着袖子一角片刻后，缓缓说道：“既然我这四弟既要让人知道他贤良的名，那咱们便帮我这弟弟一把。”

　　之后不久，京中赞扬贤王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各大酒楼饭馆茶室里，都在说着贤王一怒斩贪官，威风凛凛降反贼的故事，甚至还有讲评书的说书先生为此新写了评书生意极好，惹得四处争相效仿，一时间倒也热闹。

　　大成朝现任皇帝膝下共育有五子，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即为太子，贤王为第四位皇子，名为洪祈远。

　　在这之前贤王在京里也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从前人们倒也知道这位四皇子是个温润如玉的皇子，行事端正贤良，待人以诚，在文官清流之中名声极好。可在民间提起贤王则更多的是说他俊秀过人的外貌，在十年前便有京中俊美少年仅贤安二人的说法。安，是顾府的顾安，贤则便是宫里的贤王殿下。

　　那年贤王随皇帝于万花节当天巡游，马车帘子叫风掀开露出了真容，惹得马车下头一群女子面红脸热绞帕扭捏，自那以后京中的书画铺子里传闻卖的最好的画定是贤王殿下的画像，哪怕官府严禁都管不住商家偷偷卖，殊不知有多少小姐闺房之中藏了贤王画像。

　　如此几番加持，待到贤王回到京城时，京中便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罕见场景，大街小巷都是候在路边等着贤王车架经过的百姓，一路都有人带头高喊“贤王当世圣人”，还有不少怀春少女胆大妄为地往贤王马车上扔花束，叫官兵制止都制止不住，惹得满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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