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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 楔:天鹅湖进行曲
Chapter 0 楔:天鹅湖进行曲
西伯利亚的冬天似乎永无尽头,深厚得有如脚下广袤的冻土,即便是夏日短暂的温暖也只能使它略略松动一些,还没来得及化开,能削铁的冬风呼啸而过,将一切鲜活都压进冰碴和泥的世界。
整个辽远的西伯利亚有多厚的冻土,又有多少被埋葬的往昔,恐怕连创世的神也说不清楚。夏天毕竟太短了。
北半球的最黑暗的一天业已过去,但对于这座面对冰海的素黑色小教堂来说,下一个黎明还远在半个月以后。尽管极夜的寂寞还笼罩着这片荒原,阴森空洞的小窗里却亮起了暖橙色的灯火,在哭号的风声的间隙里没准还能听见孩子的嬉闹。
可这并不会给人任何心安的感受。鸦黑色的天地之间星星点点的赤色像是魔鬼的眼睛,讥讽地期待着愚蠢的羔羊,而那些在狂风中散落的笑声无疑是幽远的诱饵。
圣诞节到了。魔鬼也要狂欢。
教堂大厅里的大人孩子都穿着崭新的正装,华尔兹的音调在录音机里断断续续。没人在乎这点小瑕疵,今天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鬼地方收到了莫/斯/科送来的补给,不论是护士、士兵还是研究员,都沉迷在伏特加和圆舞曲中。孩子们也不例外。
也许唯二与这狂热幸福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人是两个孩子。白金色长发为了即将到来的逃亡而盘起来的女孩怀里抱着她的玩具熊佐罗,另一个男孩低垂着头,墨黑的长发遮住面容,即便在这么昏聩的夜晚他手腕上的束缚带仍旧没有消失。雷娜塔记挂着禁闭室里的零号和光想想就令她浑身发抖的计划,简直坐如针毡。零号替她解决了安东尼之后便不再有人注意到她,她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从人群中隔离开。莫名地,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注视过的α身上也存在着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α是黑发男孩的"名字"。有时博士会叫他"卡罗尔",在雷娜塔的认知里他是唯一可以同时拥有编号和名字的人,并且这个编号还不是阿拉伯数字﹣﹣就连零号的编号也只是一个简单的"0"罢了。
不过雷娜塔并不羡慕α。在这所牢狱中被博士偏爱并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知道那张诡秘地微笑着的脸后是什么,永远弄不清楚你下一秒是会被关进电/击/室还是装满青色液体的巨大金属罐。你是他的玩偶,一个主人对玩偶做任何事都是不用解释、没有理由的,何况是如此狂热危险的主人和一只如此受到关注的玩偶。她不禁回想起当初与零号一起坐在黑蛇上在子夜巡游,零号带着她闯进博士明令的禁地,一排又一排巨型容器中是只能在地狱中出现的生物,双首的北极熊与巨蟒,七双翅膀的蝙蝠,獠牙成倍增长的野猪……它们全都定格在最狞恶的时刻在幽绿的溶液中沉浮,地下室像一个荒诞错乱的世界,那些路西法的侍从安静地等待重见天日的时机,像一帧帧狰狞的静物画。
黑蛇金色的双眼毫无波动地睥睨这些在她看来异常丑陋危险的造物,它的尾巴拍打过几乎每一个容器,将它们摇晃得东倒西歪,鳞片与金属剐蹭迸发出火星,借这些火星雷娜塔看清了一瞬间野兽同为金色的黯淡瞳孔中闪过的恐惧与颤抖。
它们在害怕黑蛇。
黑蛇载着他们在黑天鹅港的地下奔走,似乎要带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出狱门亡命天涯。雷娜塔抱紧了佐罗,决定再不去想驱使令魔鬼的造物都恐惧的黑蛇的零号究竟是耶和华还是撒旦。就这样横冲直撞下去吧,一直闯过世界的门槛,不要再回去了。
耳边呼啸的风声渐渐平息下去,雷娜塔睁开被气流刺激而流泪的眼睛。黑蛇停在一个由泡在溶液中的半人半蛇怪物围绕起来的巨大圆形区域中央,零号站在它的鼻端,姿态闲散如与老友重逢。
雷娜塔感到身下冷硬的鳞片在紧张地翕/动。
零号向那只几乎成为承重柱的容器走去。那里面的溶液是最为清澈的浅碧色,粗黑的锁链悬浮在其中,那个和零号差不多大的身影静静地漂在锁链与机械管之间,被衬托得异常脆弱。乌黑的长发柔若海藻不时被水流牵动拂过莹白的皮肤,交错的抽血管自他赤果的身躯蔓延至外界。
雷娜塔产生了荒诞的错觉:那些血线似乎是这个人与世界最后的联系,而他也许已经在无边的黑夜中这样沉睡了几万年。
"果然……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可真是废物啊。"零号俯视着他,不知在和谁交流。他伸出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比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框,将梦中人圈在小小的空隙里,像摁快门一样"咔嚓"了几下。
泡在溶液中的人眼睫轻颤,似乎要从一个无边际的深冷噩梦中醒来,微张的唇缝边漏出一串细小的气泡,转瞬破碎在四周的液体中。
零号驱使黑蛇更近一步,抬手隔着玻璃虚握住那只无知觉的右手。梦中人的双眼猛然张开,剔透的帝王绿色使那些溶液都透明了起来,好像所有的翠色一并被那双清澈又幽深的猫眼吸收。雷娜塔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很想凑近一些看一看那如造物主偏爱的宝石的瞳眸,然而本能却制止了她的脚步:直觉在向她传递"危险"的讯号。
黑蛇的黄金瞳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几乎要熄灭,零号用脚尖点了点它的头以示安抚,接着换上一副贱模贱样的笑脸,伸出一只手。
帝王绿的眸子定定地与浅金色的眼睛对视,当雷娜塔为零号的安全担心时他有了动作,如同游鱼般贴近玻璃,两个人的手心隔着5cm的距离靠在了一处。
零号愣住了,接着疯狂地大笑起来,轻声地问他:"这算什么?老朋友,这是什么?"
"你又变傻了。"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下了结论,那一刻他的身躯中似乎迸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哀伤,"老朋友,你又忘了。"
水中的"老朋友"并不能给零号任何答案,他只是缓慢地眨了两下美丽的眼睛,看向零号的目光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纯净与无波无澜。也许他和雷娜塔一样,都不知道零号为什么又哭又笑,不知道那些沉重的过往。
得到回程指令的黑蛇如蒙大赦,带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雷娜塔回头看向那个血祭坛的中央,那个奇怪的人还趴在玻璃上看着他们远去。
零号和雷娜塔不知道的是,黑蛇的离去似乎给了水中人什么刺激,那双帝王绿的眼睛突然被大片的金色侵染,暴戾的灿金如熔岩在眼眶中流淌。
扎进他背后的采血管开始运转,黑色的、暴沸的血液被细密的管道网络源源不断地注入祭坛上凌乱眩晕的凹槽,四周的生物逐渐睁开呆滞的黄金瞳,一边瑟缩于恐怖的威压一面贪婪地吸取着来自他的力量,断断续续地发出刺耳丑恶的鸣叫。水中漂浮着的人皱紧了眉头,眼角若隐若现的玄色鳞片被强行淡去。他又睡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整个地下空间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
本来应当一辈子待在地下迷宫的α在他们夜闯禁地后不久就被博士亲自带进了漆有"40”的小门,雷娜塔起初极其担心α向博士告密,有一段时间都避着他行动。
华尔兹停下了,录音机发出不堪重负的"沙沙"声,好在它很快又尽职尽责地奏响了欢跃的探戈,只是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缺失一个音符,显得滑稽而不伦不类。雷娜塔的心脏随着节拍的起伏而伸缩,直到隐约传入耳中的午夜鸣钟将她从惶然不安之中唤醒,她猛然惊觉掌心已经全是汗水。
周围暗了下去,火光在窗外升腾,人们带着古怪着迷的微笑在燃烧的房间中机械地跳着弗拉明戈。被锁死的大门敞开一条缝,雷娜塔知道那是零号的手笔,敏捷地犹如一尾游鱼从其中慌慌张张地溜过。
零号在走廊尽头的禁闭室中昏沉着束缚在铁床上,雷娜塔使劲撕扯着五指宽的皮带,好半天才撕开一道,而这间幽凉的背阴房间中也渐渐闻到了呛人的松烟味。
一道暗红色的影子在她面前划过,皮带尽数崩断,切口整齐如裁。
雷娜塔错愕地扭头,那双似曾相识的绿色猫眼安静地看着她,眼睛的主人右手上覆盖着的近于黑色的深红色鳞片正在飞速消退。
她不知道α来干什么。是博士派来惩处他们的么?
「走。」
她听见α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响,下意识地服从了这个命令。α把零号背了起来,他们在火场中奔逃,浓烟把每个人都呛得泪流满面。
雷娜塔将眼神空洞的零号安置在雪橇上之后,再没有可以容纳下第三个人的地方。她默默地望向伫立在火焰边缘的α,他在炼狱中被火光衬托得明亮平静。
"带着他走吧,这是两个人的逃亡。"
α的身形完全被火焰围绕,但他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朝着雷娜塔浅淡地弯了弯嘴角。
暗红色自指尖攀援至肩,他抬起已经不似人形的手臂,向离去的雪橇画出一个六芒星。
雷娜塔的雪橇犬发出畏惧的呜鸣声,他们仿佛拥有了一步千里的能力,突然出现在了上百米外的前方。
她回过头,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在爆破声中死去的黑天鹅港,砖石在火的挽歌中倒塌成一座坟莹,魔鬼的火种在纯黑的天幕下展开翅翼盘旋飞扬。
「请代我向零号问好。」α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拂过她的耳廓。
*
周末,最后一班开往海/参/崴的列车在莫/斯/科等候旅客,虽然看起来生活一切照旧,但火车头上那只取代了红星的双头鹰静悄悄地凝视着人流,使人不得不承认,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好戏散场了。
白金色头发的女孩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羊绒围巾里,坐在车站边商铺屋檐下的两只小行李箱旁边。店门上的铜铃铛不时被顾客进出的脚步扰动,带出店铺里松木柴火的暖香和《天鹅湖》的舞曲伴奏。
火车拉响了第一次汽笛。她在渐拥挤渐快速的人流之外岿然不动,尽管手里捏着两张票,倒像是等列车员来请她上车一般不急不缓。
"为什么不先上车?"
女孩侧过头,黑发的男孩穿着克/格/勃的军装,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淡金色的眼睛遮掩成了深棕,身上那股没来由的暴戾与悲怆藏起来后他就像一个正常的亚裔少年,只不过这身行头把他定位成了克/格/勃专门培养的小军官。
她站起身,看着男孩用戴着黑革手套的双手把他们少得可怜的行李提起来,注意到他出门时带走的手提箱子不见了。
也许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男孩有些恶劣地冲她笑了笑:"我去过你父母家了,一手提箱的卢布就让我从他们那儿买断了你从今往后的自由,你说我是不是赚了?"
"你把他们都杀了吗?"她垂眸看着对方袖口的一点灰烬。
男孩突然目露凶光:"烧了,连带着他们死都想要的那些卢布。"他愤怒而又有些惴惴地扭过头去,"他们完全不在意你的死活!这种姓氏要它作什么!"
"我已经和您签订契约了。"雷娜塔跟上零号的脚步,"我将追随您直到最后的最后,永远不会离开。"所以你是在怕我离开么?
多年以前那个仍然使她感到温暖的家庭早已不复存在,如同露水在朝阳下干涸,现在终于连一点碎片也不曾留下,除了些许的茫然,她不知道还应当有什么样的反应,来回应主动把她送到黑天鹅港风雪之中的至亲的逝去。
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但很对零号的心意,他大笑着拉着雷娜塔跳上缓缓开动的火车,像是共同奔赴一场不为人知而惊心动魄的逃亡。
这个许诺给她自由作为第一份生日礼物的人真的做到了,他们是反叛命运和神明的共犯。
"以后你就叫零。"她听见零号如此郑重地宣告,车窗外伏尔加河上的落日是如此绚烂耀眼。她没有反驳。他们被束缚的灵魂渴望而疯狂,他们习惯了寂寞的寒冬,于是不介意自由可能会对假想的爱带去祸端。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有为你而生的人,当你站在悬崖尽头时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秒钟,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你面前。你将跨上他的马背,不需要任何理由,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因为他你的声音才被听见,因为他你才没有孤独到没有同类。
"要活到陪我看末日的那一天,不要死啊。"他这样说。
原来总有一个人在某个遗忘的角落为你而生,在你狂舞时他安静,在你危难时他存在,在你走到绝路时他就成了活下去的意义。
零望着北方的地平线,那是黑天鹅港的方向,死去的黑天鹅在照亮夜空的火焰中消失在世界上,是否就给那些过往画上了句号。
火车在西伯利亚大陆桥上驶过旧时代的落幕。在所有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荒原上的战旗重新树起,新的纪元在魔鬼苏醒之时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是啊,未来如何又是谁能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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