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 之 铜雀暮鼓 郭嬛篇

　　我向寝宫外望去，在一片殿台楼阁的拥簇下，那只背上溢动着朱红色流彩的铜雀显得格外耀眼，它展翅跃跃欲飞，已有二十多年。
　　但它终究……不是神鸟朱雀。我冷冷地，略带一丝自嘲地这么想。就像我，我可以和她有同样一个丈夫，我可以梳灵蛇髻，我可以穿上皇后的冠服，我还可以成为她亲生儿子口中的“母后”，但到头来……到头来……

　　夕阳如血，半浮半沉，一方天幕被它逐渐地，缓缓浸渗渲染成暧昧不明的颜色。我曾用利刃割破自己的手指，那鲜血滴落在素帛上立即烙下斑斑殷红，比这要痛快淋漓，义无反顾上百倍。

　　我永远都记得，见我如此，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在我分辨出那是缘自惊讶还是厌恶前，她轻叹口气，拿起这份我“甘愿”买身为婢的契约，“郭嬛……你长得很美。”她抬头望着我，淡淡一笑，“因为‘嬛’就是轻盈而美丽。”

　　那一刻，我也看清了她的容颜，我觉得她赞扬任何人的美貌都是荒谬的，或许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那被赞扬的人觉得自惭形秽？

　　“随我来。”她起身，却并不说去哪里。

　　我讨厌她。我这样想，但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向府中内院。
　　那是五月的清晨，微风穿堂而过，她浅青色的长长绫衣诀像水波一般漾动，有清凉的幽淡暗香自她发稍传来。
　　阳光从花影间透下，她停住脚步，伸手去轻轻拨开一束伸进廊内的花枝，我看到有水珠顺势跌落在她的手指尖上，通明透亮，仿佛渴望得到她简单一瞥的眷顾。

　　我几近目瞪口呆地怔住了。我想起有谣传说，她不是人，她是洛水之神。
　　那我呢？我是什么？我有些慌乱地打量自己――――荆钗，旧布衣，瘦小，脸色苍白。我只是一个因战乱饥荒家人死绝，而暂时唯一的活路就是来甄家为奴婢的女子郭嬛。

　　我回过神来时，发现她站在前方，转身静静地凝望着我。长廊里静悄悄，只有一只蝴蝶，围绕着在她手中略略摆动的轻绡白团扇，翩翩飞舞。

　　我在想什么，她似乎一清二楚。我勉强挤出一个近似阿谀的笑容，她的目光依旧温和平静但却……流露出怜悯的神色来。

　　我永远不会忘却。

　　时间随着我的回忆一点一滴漏下水斗。不察觉间天竟已黑了，有宫人不动身色地走进来，点上烛台后瞧瞧张望了望一眼，又低头碎步退了出门。我听到门外传来禁军巡视而过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谈话声。
　　他们一定在好奇，太后到底会选用那种自尽方法？

　　我看了看桌面上摆着的三样东西，白绫，鸩酒和匕首。不管我选择如何，结果都一样――――我死之后，必会被口中塞糠，长发凌乱覆盖面庞，再放入棺中。

　　一如我当年，这么对待她一样。

　　我默然走到妆台前，凝望自己的面貌，再精细的脂粉也掩不住眼角已有的皱纹，再珠光宝气的风钗也阻不了发稍依稀可见灰白。
　　我早已不是那年轻的郭嬛，我是当朝太后郭女王。

　　我已老去，而她却永远停留在一个模样。

　　铜镜在幽幽烛火下泛着暖色的光，当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摆在她身边的烛火在黑暗里也是这样跃动着温暖的火光。
　　她的面庞不是死亡后的惨白如纸，也不是服毒后的铁青，而是喝醉了酒一般，薄淡的红晕――――她活着时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妩媚的颜色。

　　她死后却变得更加陌生，我愤懑得浑身直颤，不能自已。

　　“我恨你。”这是我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我知道其实自己对她如此奇特的恨意，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烛火受惊般一颤，铜镜模模糊糊地反射出一个影子来。我迟疑了一下回头去望――――什么也没有。
　　但那身影却存在于镜中，我不自主地用手去磨娑铜面，好让它更加清晰。
　　黑暗中有恍惚的黯淡水香袭来，我看到……她就好像是一朵静静绽放的昙花，沉默地立于我身后，我看到她神色平静从容，一如活着的时候。只是为什么，此时还要怜悯地望着镜中的我？

　　我早已从心底相信，你就是洛神。
　　我闭上眼，想笑，可是却有滚烫的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这是我的泪，不是当年那花枝上的露珠。“我恨你，甄宓。”

　　终于，当我听到门外传来禁军们施礼时盔甲的轻微撞击声时，我知道皇帝曹睿已经耐不住报复的等待而来到了寝宫外。也罢，就让他作我的送行人吧。

　　我没有选择白绫，鸩酒或者匕首。在铜雀台最高处的寝宫门推开的那一刹那，夜晚的风凛冽而入，烛火在此时被吹灭。我却看清了曹睿脸上的痛楚和愤懑――――一如我当年。

　　只是你不会再有像我一样的机会去摆布什么。

　　我冷冷露出笑容，随后自窗阁一跃而下，邺城的暮色里，我最后听到风烈烈作响的声音，我最后看到身上的锦衣衣诀像斑斓的蝴蝶般展开。

　　“嬛……就是轻盈而美丽。”她曾经这样说过。

　　而我，终于还是郭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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