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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一发完)
去年冬天的时候,吕老爷买了一件格子衬衫。
吕慈看了憋不住笑,指着笑话着爹为什么买了件不搭季的衣裳。——果不其然招来了老父的白眼。还没笑够,就见一只手幽幽地搭上了肩,吓得瞬间就没了声。手的主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纵使如此,吕慈也不敢抬头,怕一抬就撞上哥哥嘴角边那悠然的笑意。
格子衫,这可是个新潮的玩意儿。自民国成立以来,生活就变得天翻地覆了,洋人的东西不绝地流入国内,什么东西都是奇的怪的——没见过的。
最明显的就是衣裳了。不同样式的,稀奇古怪花纹、颜色的,层出不穷。这些没见过的衣裳在这个思潮跃动的时代自然就成了抢手货。
像吕家这样走在时代前沿——指看准机会就把大少爷丢出国外留洋这事儿——的大家族,自然也得添置些新衣裳。
怪就怪在这是件不合季的。吕仁替兄弟问出了口,方才得知爹是买给他穿的。好吧,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吕仁才穿上白衬衫呢——这件也很潮流。
“有什么事肯定先给哥嘛。”吕慈努了努嘴。
“嘿你小子……”听这话吕老爷就想给这幺儿踹上一脚,“少给我找事儿,是谁买了不穿抱着那件马褂不放的?”
“那这,马褂也有不同款式的嘛!”
不等爹回话,吕慈自个儿便听见哥哥偷偷的嗤笑声,自己先涨红了脸,扭过头去不吱声了。
吕仁止住笑,余光瞧了瞧身旁,伸手接过格子衫,谢过父亲。随即便转身拉着兄弟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徒留吕老爷在原地扶额叹息。
“兄弟,你别老跟爹扯掰。旁人或许不知……你还不知吗?爹最疼的可是你呀。”
“我哪能不知道!我就,我就是……”
“我懂,你就是欠收拾。”
“哥!”
……
一路调调打打,好不容易进了房。吕慈一把瘫在椅子上,催促哥赶紧换上——这货愣是挤进来要看。
不一会,换是换上了,可吕仁眼瞧着待在椅子上的弟弟变得兴致缺缺。他顿时觉得奇怪:“怎么了?”
“哥啊……”吕慈手肘撑在扶手上,眨了眨眼,盯着格子花纹直皱眉,“你说,为什么他们会喜欢这种图案呢?”
“哦?你想说……”
“明明马褂——或者其他衣裳!穿着也挺好看的。却偏偏要抢那几件“新潮”,搞得买件寻常的衣服都难。”说着,吕慈再次上下扫视了一眼格子衫,“……丑得要死。”
“不过是衣服而已,你非要争个高低?”
“嘁,洋人的东西……”
吕仁笑笑,借着身高的优势抬手摸了摸兄弟的头。兄弟二人发质不同,留的发型也不一样。这一摸,只摸到了一手的毛糙,刮得倒也不疼,只是刺得手心发痒。
“哥!”吕慈不平地叫了声,“我在说正事儿呢!”——却也没推开吕仁的手。
“哈哈,抱歉。”吕慈看着他哥嘴上这么说,却丝毫没有收手的迹象。吕慈哼哼几声,倒也任由他去了。紧接着,又听见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嗯,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时局如此……你会觉得不满也正常。但当下,不接受是不行的,万事万物总得向前进。”
他顿了顿,和弟弟对上了视线:“兄弟,你心里得揣着事儿,现在一时的……是为了未来。”
——吕慈哼得更大声了。
见兄弟没有一点儿听进去的意思,吕仁也没继续说下去。正当吕慈以为无话时,哥突然叹了口气,引得他瞬间抬头望去。
“不过,虽是这个理,但别人怎么做,你又怎么做,这是两码事儿。有关“本心”……吕慈,你现在就做得很不错啦。”
-
开春,吕慈和哥哥正往旧居走。
初雪落下来之前,吕老爷就招呼人搬了个家。近几年族里也是小富了一把,从本家到旁支,都不用再为生计发愁。正好赶上趟儿,就有人把之前说要搬迁的事重翻了出来。
搬迁搬的是吕老爷这一脉的宅子,实际上,清末的时候组织修补过一次老宅,但那时的眼光放到现在,怎么看都不大顺眼。总之,少数服从多数,大伙找人设计了图纸,建了个舒适点的大房子,尽快完成了搬家。大房子好享受,老宅也不再有人居住。只是偶尔吃饱了饭,散步消食的时候还会走过老宅的小道,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些旧时代的影子。
昨夜的新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水同植物交织的气味,路上全是一滩一滩的水渍,映着来人的倒影。兄弟俩回去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本来吃饱了饭就该去练功的,吕慈却突发奇想,愣是拽着他哥要回来走走。吕仁拗不过他,只好跟他对了个眼神,哥俩一起打着哈哈顺势溜远了。爹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就随他们去了。
地上的水随风微动泛起波纹,一圈一圈的,把人的影子模糊,搅成糊糊儿。吕慈盯着那块地方发了半天的呆,他想到了早晨刚喝的芝麻糊,是哥起了个大早从外头拎回来的。特甜。
“为什么突然想回来?”
“没什么。就是想了,所以回来看看。”
被哥哥戏谑的眼神盯得发毛,吕慈连地板都盯不下去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我这不是……恋旧嘛!说搬就搬,”他小声嘟嚷,“这也太突然了。”
“怎么,如今的房子住得不舒服?”
“舒服,可舒服了!就是哪里不对味道。”
吕慈停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等他哥的反应,见没什么事,又接着说:“新砖头砌的房子、新式的布局、家具,我住得都很舒服。但,老宅子是我俩从小住到大的,打娘胎就住着的——”
“你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具体是什么,对吧?”吕仁打断了他的话。
阳光从哥的背后打向吕慈,他一抬眼就被刺得生疼,睁眼去看,那刺人的光芒把吕仁整个人都衬得发白、发亮,也看不清哥哥现在的表情。
吕慈突然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指着不远处地上的格子线,“我还记得那,跳房子——咱俩从小就爱玩的。”
于是他听见哥哥带笑的声音,“你还想再玩一次吗?”
“……七、八、九!”
吕仁已经先弟弟一步跳到了对面,又朝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吕慈还在起点踌躇。他心下觉得奇怪,双手做喇叭状朝那头喊去:“怎么了!”
“马上!”吕慈也喊了一声,随手抄起脚边的石子,一抛。
“哒。”石子落地。
第二格么。他心想。
一、三、四、五。
很快已经跳过了大半,吕慈正了正心神,屈膝往最后几格跳去。
“……七、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砰”这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诶哟!”这是脑袋相撞的声音。
吕慈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对自己这个丢脸的狗吃屎进行反应,思绪就先飘到了别的地方。
刚刚吕仁叫他之前,他一直在盯着格子的线看。那些歪歪斜斜稚嫩的线条,还有格子与格子之间最突兀的那一道线。
他想起这个格子的由来。
-
时间回溯到哥俩还不对付的年纪。
这很正常嘛,兄弟之间总有这么一段时光,总得在这段时光里打一架。后来被外人津津乐道的吕氏双璧——容貌俏似、性格又正相反——不打起来才怪呢。纵然是吕仁这样温润的性子也经不住弟弟反复招惹。
终于,两人心照不宣地挑了这么个平凡的一天,以天地为擂台,你一拳我一掌,直接开始互殴。
那架势,嚯,八匹马都拉不开。
一开始有多轰轰烈烈,结束得就有多平静。——如果忽略偷偷吸鼻子的某人,那确实是挺平静的。吕慈抱膝坐着,把头埋在手臂与双腿之间,眼睛却从中露出来,狠狠瞪着不远处在树下坐着的哥哥。
吕仁很难忽视这股“凶狠”的视线,也很难忽略自己抽痛的嘴角。于是,他干脆直接起身,朝弟弟走去。
吕慈一个激灵,以为他又要来给自己一下,却听见耳边幽幽地传来一句:
“兄弟……瞪那么厉害,小心斜视啊!”
“……”
“要你管啊?!”
他们俩打架的地方是家后边的水泥地,得亏了今天爹不在家,要不然这架也约不成,直接狗腿被打断,谁都别想逃。
水泥地特别容易被石头划出痕迹,吕慈说不过他哥,又不愿落入下风。他朝周围看了一圈,直接拿起硌得他屁股疼的那枚石头,张牙舞爪地朝面前的人比划两下,恶狠狠地往中间拉了一道长线。
吕仁看得发愣,紧接着就听见他弟弟喊:
“你!别越过这条线!”
“……哈!”吕仁也顾不上嘴角疼,直接笑出声来。吕慈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自己面子更是挂不住,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喂了好几声。
吕仁也没理,边笑边让吕慈把石子递给他。吕慈边吼着“不会自己捡吗?”边把手上的丢了过去。
吕仁抹了抹笑出来的泪花,拿起石子,蹲下身,以吕慈划的那道线为起点继续补充起来。
“怎、怎么,你也要跟我划清界限?……哼。”
“不是你先开始的吗?”吕仁笑吟吟地扭头看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眼看哥划的线条越来越长,最后还添上了从一到九的数字,吕慈这才发觉不对。不一会,吕仁直起身,拍拍手:“好了。”
二人一起低头看向地面,吕仁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这是……吕慈瞪圆了眼睛,“跳房子?!”
“对,”吕仁得意地指了指自己,“你哥我画的格子还不错吧!”
-
“没想到你还记得啊。”
吕慈没应,捂着发疼的脑袋,跟哥哥并排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吕仁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揶揄:“你知道你那时像什么吗?”
“……什么?”
“刚学会狩猎的小狗。”
“哥——!”
眼瞅着快走到家了,吕慈终于把好奇了一天的事儿问了出来:
“哥,你为什么今天要穿这件格子衫啊。”
过去了一个季节,吕慈对格子衫的偏见也渐渐淡了,不过他老是觉得,这图案与哥哥并不相配。但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吕仁反而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
“你刚刚还没有跳出格子。”
“啊——我知道,我又输了。”
“……”吕仁的视线掠过路旁新长出的嫩叶、叶子上排成队搬运食物蚂蚁、新树上鸟儿刚搭的窝,他望向远处在地平线上消失的道路,“兄弟,你还记得小时候打架那时候是什么季节吗?”
“额。是,秋天?”
“现在,已经入春了啊。”
-
夏天,树上的蝉吵得人心情烦躁。吕恭早晨的时候答应了小欢下午翘课出来买雪糕。他自己说不清二人是何时也像吕良一样养成了翘课的坏毛病,本来还在惊心胆战的,但路上撞见了偷溜出来吕良,吕恭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怕什么,大不了一起挨罚呗。
但是这也太久了点吧!
小卖部门口得有留下来望风的人,三人一猜拳,吕恭就成了现在独自望风的“幸运儿”。其实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除了蝉鸣吵得要死也没什么不好的。
“嘿——哥哥!”
听见小欢的声音,吕恭连忙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二人,吕良站在小欢的身边朝他招了招手。
“嗨,哥,过来过来,”吕良神神秘秘地解释,“我们走这条路……”
“这条?”吕恭朝远处看了好几眼,“我记得这不是,回老宅子的路吗?这、这不好吧,我记得太爷不是不让我们……”
“可是很有趣啊,”吕欢舔着雪糕眨眨眼,“你难道不好奇老宅长什么样吗?我还没见过呢——一开始的房子。”
吕良叉腰嘻嘻地笑了几声,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放心吧哥,有小欢在,不会有事儿的!”
于是三人就这么顶着烈日,向通往老宅的羊肠小道走去。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原本的大路也翻成了小道,平整的地面也坑坑洼洼的。即便如此,也够得下三人并排走着。
就这样,待他们走到老宅时,就与门口的太爷狭路相逢。
吕慈眯着眼,盯着那几个战战兢兢的子孙,也懒得呵斥。或许是夏天的艳阳惹得他心烦,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摆摆手打发他们赶紧离开。
见状,吕恭赶忙拽着另两个,手忙脚乱地鞠了好几个九十度的躬,一手提一个,脚下生风麻溜地滚得看不见影了。
终于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们三个才敢松口气。吕良喘着气,脸上冷汗津津的,“呼、呼……天呐!太爷真是太可怕了,幸好、幸好……”
吕恭跑得腿都要断了,听见这句话也附和似的点头,突然发现吕欢没动静,瞧了瞧她,发现没什么大问题,这才奇怪地问:“小欢?怎么了?”
“啊——”吕欢有些恍然,过了好一会才对上两位哥哥担忧的眼神,她垂下眼帘,“没什么。”
“呼,那就行,”吕良接着提议,“我们继续去吃雪糕吧!”
“刚才不是吃过了吗!还吃?吃不死你啊——”
前头你追我赶得正欢的二人并未发现身后自家妹妹的神色颇为古怪。
为什么太爷要站在那儿?还有……
“刚才,”吕欢嘀咕道,“我好像听见……”
吕慈静静地站着,若不是方才的三人走得太匆忙,就会瞧见他脚下站着的地方隐隐约约写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数字——“8”。
四季更迭,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已经是吕慈数不清的第几个夏天了。
“可是哥啊,”他说,“我走不出这个格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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