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灵日下》

　　第一章

　　永安的年号已过四年余载，如今这修仙界早已没有年号可取了。

　　春欲尽，留住梨花掺满地。

　　平常这梨花村堪堪两三人到田间干些可有可无的农作，偌大个村子绕几圈都见不到几个活人，今日倒是热闹非凡，哀嚎遍地。

　　土地荒凉，地阔人少，一户人家要走好远才寻得到自家邻居。

　　如今这里的村名齐齐整整地走在干涸的田垄上，碾碎零落在地的鲜嫩梨花。前面领队的人吼几嗓子，又开始抽噎起来，此起彼伏。

　　他们佝偻着低矮的身躯，头上统一挂着一层厚重的白布，眼底尽是悲痛之色。原来前方主人家正抬着一口棺材，那棺材尺寸没有达到正常标准，看起来异常的轻，可老人抬起来看着又格外的重。

　　梨花树开得正正好，一阵风掠过这群人身旁，又带起几抹白，似在无声痛别。

　　沿着这条小路磕磕绊绊走了几个时辰，漫天飞舞的纯白终于落幕，村民们在一块两岸连山，树叶葱茏的地方停下了，领队的人轻轻放下那口小棺材，左右徘徊，似乎在等什么人。

　　“李婶儿啊，你说的仙人在那儿啊？怎么还没有来，可别误了时辰。”一名头发花白的婆婆焦急问到。

　　“昨天上午我可是骑着驴子去找的掌坛师父，他钱也收了，也跟我签字画了压的”刘婶儿焦急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皱皱巴巴的字据，“你看，还在这儿！”她指了指上面某个地方，可不知为何，方才还白纸黑字的证据瞬间化为齑粉。

　　刘婶呆愣了一瞬，随即眼泪汪汪地哭出声来。

　　“我是看着那人写的，他怎么可以反悔啊，我们梨花村真的就要绝种了吗，哎呦，这么几年好不容易得了个苗子，怎么就，怎么就......”

　　“天要亡我村呐！”

　　梨花村位置十分偏僻，纵然占地面积庞大，可那歪歪扭扭几条能经人的路修葺地又窄又小，乌添宿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他是个路痴，很有自知自明，索性提前一天到达。

　　昨晚整片村落都黑漆漆的，渗人得很，他好不容易找到主托方定下的地点，干脆就在那山脚下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补补觉，刚刚提起了点精气神，一声哀嚎就冲进了他的颅顶。

　　乌添宿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沾了泥点子的黄色道袍，便朝着众人走向前去。

　　一抹明黄色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那泼方才哀叫的妇人一眼就看到了他，来不及抹干脸上的泪水，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不多时便围上来一大群老弱妇女。

　　乌添宿轻皱了下眉，不是因为女人们的姿态，是因为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腥燥味，像尘封几年的烂肉。

　　“仙人显灵，仙人显灵！”

　　“我们虽是犄角旮旯没见识的乡村野妇，也知道如今外面的世道是什么样。”刘婶儿使劲拉着他的衣角，“我们整个村的人筹了好久的钱才请来了大人，请仙人一定要为童儿好生超度，让他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你们先起来。”乌添宿扶起哭得断肠离魂的老妇人。

　　村民们看乌添宿朝前走去，纷纷自觉地为他开拓了一条道路。

　　乌添宿瞧着那口棺材，实木上方盘悬着一团青气，定是位稚气未脱的早夭儿。

　　乌添宿微叹了口气，从背包中摸出一本崭新的典籍出来。

　　这本启丧咒是在村外杂货铺子里随便买的，到现在为止他还未曾翻过一篇一页，目光略过上面生僻的文字，更是如鲠在咽。

　　他就是个半吊子，死了重生回来依旧是，但如今的心性倒是比上从前好上许多，至少他愿意去救济些贫苦百姓。

　　师傅说他这种命格就是得造福他人委屈自己才能立地成佛。

　　经历了上辈子的种种，他郑重发现，那老头简直是鬼话连篇，说话不打牙牙语。

　　造福他人？

　　老子生下来就能克死自己爹，一株不要水都能活的仙草，待在自己身边都能离奇死亡。

　　当初他师父那颗不老松傲然挺立在佛前，蹙眉皱眼，嫌弃的语气快要溢出来道：“你个纨绔子，知道什么是命格吗？你这种命，天生带煞，你不得想方设法把这霉运传给别人啊，蠢货！孺子不可教也！”

　　嘴上是这样教他的，可那人让他日日跪在佛前念圣经，净六根，洗浮华。前世十四年除了寺庙里头那只公鸡，也没见过师父以外其他活物。

　　后来才知道，他那大义凛然，一身匪气的师傅，吸足了他身上所谓的煞气，还真归云仙鹤了。

　　原来，别人就是他自己。

　　手中的启丧咒越翻越乏味，就跟当初枯燥无味的圣经一样。

　　身侧眼含泪光的妇人们等了颇久，乌添宿还是面无表情翻着书，她们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贸然打扰这位气质斐然的仙人。

　　乌添宿想着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这修仙界中少有领悟“蝉蜕”这一法术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依他自己的见解，自己对他师父教给他的法术恐怕连门槛都没摸着，但偏偏就领悟到了这世间无人能达到的境界，或许自己在掌坛上也是有几分天赋。

　　毕竟，法术道教不分家。

　　这样想着，他依着书上晦涩难懂的字迹装模作样地念出来。

　　“日吉时良天地开，吾师来发丧除恶裁秧。”乌添宿不留痕迹地围着棺材绕了几圈，又绕回来。

　　“天煞地煞初年煞，日煞月煞，煞时煞出。”他大步阔走，绕两圈。

　　周围的村民都虔诚地望着他施法，这块风水宝地中，此刻只余掌坛师的号丧声，那可谓是悲戚之音，吓跑山林中数只飞鸟。

　　“一切凶神恶煞出。”此句一出，那棺材上方悬了良久的青烟变得更加浓郁，好似是从那口棺材源源不断激出来的。

　　看来是成了。

　　乌添宿动作不停，他眼神一差不差地盯着那厚重的实木棺材板。

　　“此丧不是非凡丧，化了青水出九江。”

　　“十大雷神空中现，八大金刚站两边。”

　　“花凡宝盖前后拥棺过丧似云阳。”此句间断处，一股股腐臭黏腻的乌水从那严丝合缝的棺材板里溢出，直到那片地上的草木被它腐蚀掉。

　　“仙人，这是怎么回事？”身旁的村妇长大嘴巴，惊恐到掉了下巴。

　　原先只是想着是场正常的丧事，忽悠着遂了他在人间的遗愿便可超度，可这早夭儿，好像不是那么好糊弄啊。

　　乌添宿没有回答对方的话，提起精神，不像之前那般懒散，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黄纸，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指尖，将鲜血精准滴落在符纸中央。

　　那棺材中的爆腾声转为烈火烧焦的滋滋声，里面咕噜噜地冒出绿泡。

　　乌添宿也没再瞟那本古籍，嘴里快速吐出几个字：“只身走到望乡台，阎王不再放出来！”

　　轰咚咚——

　　那口棺材开了。

　　棺材板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量的青烟从棺材中溢出，飘得到处都是。

　　刘婶儿直愣愣地盯着那口打开的棺材，面色苍白，她麻木地走向前，被乌添宿一把拉住。

　　“别过去，那夭儿已经尸变了，液体将他浸泡成巨人观，去看他时会被魇住。你们是他生前最熟悉的人，他回光返照，多半想带几个熟人陪他见阎王。”

　　这种刚死的早夭儿没有成熟的心智，但会对特定的人有依赖性，比如他的母亲、他的乳娘。

　　没有善恶观的□□会作出趋向于自己有利的任何事。

　　“仙人仙人！”来这里送葬的村民苦苦哀求着，“那是我们梨花村不可多得的苗子，他还会回来吗？”

　　乌添宿蹙眉，回来？自己是个修仙之人，误打误撞领悟了“蝉蜕”也就罢了，这刚出世没多久的夭儿如何能回来，难不成在自己死去的这四年里，这修仙界扭转乾坤了？

　　“不要欺负我们穷乡僻壤的农野村妇没有见识，现在谁还不知，稍微有点道行的修仙者都有这本事，让一个小孩子重生来找到我们，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听她们理所当然的口气，乌添宿都快要信了，他心下一沉。

　　他重生归来还未满三日，前些天还坐在禅垫子上打坐，不知是多熏陶了几年佛光还是怎的，反正就是想改邪归正，不再浪费人生，潜心修炼，于是认为自己领悟了佛光大发的乌大师决定忘掉前尘，抱着救济人间的目的睁开了那双整整四年没见过天光的眼睛。

　　前世种种因果，在他重返人间之日，已是烟消云散。罪责、苦痛、悲伤终将云开日出。

　　于是乎，乌添宿秉着不浪费大好光阴的理念，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想渡渡人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坐在佛前苦思冥想，乌添宿握拳砸掌，决定见证下人间与这七苦离得最近的地方。他换上青靴布袜，就匆忙下山了。

　　一路走下去，乌添宿愈发觉得不对劲。

　　恍如隔世。

　　只不过沉睡了四年，这修仙界便换了天。

　　“如今谁不知道那景熙帝飞升成仙啦！仙人都是长生不老的，比我们寻常家的凡人好到哪里去了哦！”老妇人垂眸，拿捏着袖口粗麻的布衣擦干眼泪。

　　修仙界几千年来都是无主的，一直到景熙帝的横空出世，才把整个修仙界给统领起来。乌添宿上辈子在世时，景熙帝就已经把这片大域治理地井井有条。听他师傅讲，那景熙帝可是位奇人。

　　在其他修行者凭借着灵根天赋，满肚腔野心抱负踩着凡人血肉登至顶峰时，他却偏偏要打破百喙如一的世道，诊治当年乌漆嘛黑的修仙界，定下数条规则，虽遭受到千万人反对，但敢有反抗者皆被一一处死。

　　景熙帝的年号是永和，和君、和臣、和世。他是最受普通百姓人家推崇跪拜的人，当他说出他想要只手遮天为凡人拼凑出一条血路之时，他就是他们的神。景熙帝确确实实有这个能耐，乌添宿记得他死之前这位依旧受着万民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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