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作者: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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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灼


      严灼正在断桥上玩泥巴,黑乎乎脏污的泥巴糊了满手满身,却十分手巧地捏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狗形象。
      十岁的孩子,原不该玩得如此幼稚狼狈,可是村中农户多穷苦,连带着孩子们也瞧不上严家那般的有钱人做派,教着孩子不许同他玩耍。

      小村依山傍水,景色上佳,得了个水山村的名字,村口一座断桥,闲事时严灼总喜欢一个人来村口的这座断桥上自娱自乐。
      这座断桥着实老旧,年岁上就连水山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家也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祖宗,原本矗立了多年,偏就在十年前轰地一声拦腰裂开了。桥头,也就是严灼每日里都要来待上一会的这里,还算完好,可是另一边却已完完全全落入水中,再寻不得。
      村里人本想修葺,但是一番折算下来发现重修的费用远超了新建一座桥的开销,于是这座百年多来温柔无声的桥就这样逐渐沦为荒废。
      远远瞧着,断了的桥头颇有几分景致,村民们也都不愿大动干戈拆桥,所以才得以存留至今。

      严灼虽只有十岁,可懂事却比寻常同年龄的孩子早上许多。
      他未出生的时候,母亲的怀相就不好,三个月过了依旧孕吐不止,其后更是食欲不振饱受折磨,整日下来脸色难看得吓人,父亲悉心照料着,求得夫人哪怕缓解一分。
      生产时,母亲难产了一天一夜,就连他也险些被闷死在腹中。
      这下全家人终于感到不妙,在他满月时,便带着他远赴皇城,重金求得皇城外不悔山上的道人淮南子,为他卜了一卦。
      结果,自然是不尽如人意。
      道长说他八字太轻,不好生养,怕是有夭折之险。父亲母亲听得大惊失色,忙问解决之法。

      这事说来倒也简单,严家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富贵人家,祖上从商,留下家底颇为丰厚,到了父亲这一代无功无过,只要守好江山,一生富足也是轻轻松松。
      道长给的法子就是将他送走,送到乡下,别当公子哥儿养着,放在村里贱养到十五岁成人,便可大事化了,万事无忧。
      同样,未及加冠他已有了字,同样是道长为他赐下的名字。
      严灼,严无故,意为烧灼苦难,平安无故。
      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

      严灼向来称得上乖巧,村里没人跟他玩,他就自己玩,父母每月才来瞧他一次,他也不哭不闹,唯一算得上比较执拗的爱好,便是一得空就爱来这座断桥。
      村口的小湖连个名字都没有,比不得杭州西子,断桥更是没什么稀罕,说穿了也就是几块光秃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塌了的板子,引不来文人墨客,只吸引了严灼鬼使神差般就爱来这里瞧一瞧。

      父母爱子,先生慈心,仆人们不敢置喙,又知晓他别无所好,也不忍稚子心伤,于是他七八岁时便请了人日日夜夜教他凫水,就是为了确保哪天他真的掉进了湖里,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六岁时他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那是他第一次见这座断桥,严灼懵懵懂懂,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这断桥究竟对他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但三四年来他早已经将这里当做了习惯,一日不来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无意探究背后的真相,可是答案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严灼轻轻放下手里捏好的泥巴小狗,坐在地上歪着头仿佛若有所思,其实,他只有些想母亲了,但是先生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情绪不可轻言。

      还有五年,他就能回家了。
      这样想着,忽然,严灼视线里出现了圆滚滚的一个小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面前,严灼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活物!

      严灼睁大了双眼,忍不住伸手去摸,却又顾忌自己双手沾满了泥,有些犹豫。

      地上,一个通体只有黑白两色,圆头圆脑圆耳朵,手短腿短身子更短的小动物正坐在严灼的对面,与他面面相觑。
      严灼无法将任何他认知里的动物与面前这个小东西联系起来,非要说的话,或许它有点像熊,但他从未听夫子说过有这般颜色纯洁的熊类。

      “你是什么?”严灼惊讶之下疑问不禁脱口而出,问完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想来世间无奇不有,是他孤陋寡闻而已。
      “你是谁家养的?认识路吗,我送你回去。”严灼不得不承认这小动物长得十分讨人喜欢,同时这话说出来他也存了一分私心,想着若是自己举手之劳,能惹得它的主人心软,日后留一只崽子来给他养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动物像是懂他所言,就地一滚,不偏不倚地滚进了严灼的怀里,丝毫不嫌弃他手上脏污。
      “看来是听不懂人话,那你便先跟我回家吧,如果有人来寻你我便将你还回去。”严灼心下一喜,却没抱着侥幸心理,这小动物长得玉雪可爱,身上干净得紧,必定是有人认真喂养才有的结果,不过若能养得一时半刻,于他而言也是幸事。

      “少爷,您终于回来啦,快进屋换身衣裳……”徐安是这座庄子上主事的,对着少爷看护得不松不紧,恰到好处。知晓少爷无人作陪,平日里由着他出去玩,也知道严灼喜欢捏泥人,看他这次又在怀里抱了东西,还以为也是他新捏的什么小动物,可凑近一看,嚯,竟然是个活物!

      “少爷,这……?”虽然知道少爷不可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但徐安还是得问一问。
      “是我捡的,快去村上问问是不是谁家丢的。”严灼头也没抬,嘴角噙着笑,爱怜地抚摸着那小动物的头,进了房,首先将自己清洗一番,又提了热水,亲自为它洗去了从自己身上手上沾去的泥巴。

      “嘤嘤。”小动物张着嘴,叫得可爱又可怜,眼睛周围一圈黑色的毛,活像生下来就没睡过觉,也不知究竟是怎么长得。
      严灼摸了摸它的头,吩咐仆人拿来一碗羊乳,“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但喝这个准没错。”
      说着,严灼就抱着那小动物进了自己房间,打算给它洗个澡,它钻进自己怀里的时候自己手上还有泥,可不能就这样不管。

      “公子,听说你捡回来个稀罕玩意?”赵行远是严家为严灼聘来的教书先生,膝下无儿无女,对着这位乖巧的小公子可谓是当做亲孙子在养,此刻他打着哈欠,眼角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懒散睡意,刚才听人说少爷捡了个活的回来,好奇之下正好来瞧瞧。
      “先生快请看,这究竟是什么动物。”严灼献宝一般将手里的圆球举到赵行远面前,却爱惜地不肯撒手,方才他已经听说这小东西不是村里人养来走失的,那想必真是野生的了?那便是与他有缘,他怎舍得放手。

      赵行远瞧着它也是可爱得紧,忍不住也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仔细看过一番之后,啧声道:“这可了不得,公子,你究竟是在哪捡的?”
      “到底是什么,先生别卖关子了。”严灼显然是十分急切。
      “此兽名为竹熊,也称食铁兽,古籍难见记载,数量也极其稀有,寻常人一生也不见得能见过一回。想来朗月山上多植箭竹,才引它们来此。此番既然被你遇到,便是你的机缘,去留由你便罢。”赵行远扒开食铁兽的口,便见上下两对长长的尖牙直对着他,又去瞧它的爪子,也是锋利异常,全然不似家养小宠,“咬合力很强,仔细别被伤到,平日里没事做就给它修修指甲。”

      食铁兽?这么凶的?严灼小声嘟囔着,这看着也不像啊?
      好在小孩子心性,严灼根本不在意那些,“先生,你可知道它爱吃什么?”
      “它还小,喂它喝些奶就行,等长大一些,可以喂它竹子来吃。”
      “原来你爱吃竹子呀。”严灼将它抱在怀中,心想它可真是与众不同,“那就将我院子里那块空地上都种上竹子吧,等竹子长大了,你也该长大了。”
      到那时我也长大了,便可以带你一起回我家去了,严灼颇有些憧憬地想着。

      “公子给它取个名字吧。”赵行远提议道。
      “就叫‘阿桥’吧。”严灼总觉得那座断桥与他有缘,想必是为了今日成全他与阿桥的缘分。
      “……甚好。”
      “不过——虽然无主,却并不代表无家,假使瞧见了它的父母,你待如何?”赵行远眼瞧着到了饭点,正想去膳堂,忽又想起这么件事,返身又来问询。
      严灼犹豫了一下,便道:“自是让它与父母归家,亲子不相见的感觉,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赵行远不禁微微叹息,这孩子着实可怜,但又无法,只好道:“来用膳吧,别抱着了,是你的跑不了。”

      “倘使你我有缘,我必将你当作家人看待,假使无缘,我也不会后悔将你捡回来。”严灼少有同龄人相陪,父母也只每月来庄子上小住三日。他住的这里说是个庄子,实则简陋得很,为的就是淮南子道长口中的“贱养”,除去先生与徐安,便只有一名洒扫与一名厨子,其中多半还是为了照顾先生的起居,有关他自己的生活琐碎多是他自食其力。
      然而他们这般做派也不得村中人待见,是以同龄孩子全都不爱与他玩乐。很早以前他就想要有个长久的陪伴,人也好,物也罢,小猫小狗也行。
      之所以一直到今日也未能成行,是他总觉得与那些东西总是差了一层什么。
      而到今日他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先生口中说的缘分。

      父母先生与仆役皆对他有几分微不可察的保护之意,是因为道长曾预言他会夭折,未及十五岁的期限,总是对着他小心翼翼,这并不是说不好,而是这会让他们产生距离。
      小猫小狗,他不曾知晓它们的意愿,纵然他愿意负起责任,但焉知它们是否愿意被他豢养。
      唯有今日从天而降的阿桥,是它选择了他,是它主动钻进了自己的怀里,它或许是上天的礼物,也或许真的只是机缘巧合,但缘分乘风而来,他不想放手。
      终于,有阿桥能陪着他了。

      彼时,只识缘分二字如何写却不懂其中真正含义的严灼简单粗暴地将缘分理解为意料之外,欣然接纳了阿桥,往后的每一次回想起这一日,他都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先生说阿桥似是只有几个月大,此时洗过澡后已经睡着了,严灼不欲打扰它,将它轻轻放在床榻上,跟在先生屁股后面一步三回头地也去用膳了。

      “阿桥,等我回来哦。”严灼小小声对着床榻说。

      严灼被教养有方,吃饭从来不急不徐,然而今天他却有些急吼吼地,放下饭碗就往自己房里冲,可是这一回房,他傻了眼。
      原来就乖乖睡在他床上的阿桥,此时却消失不见。
      他先冲到床上摸了摸被窝,余温已尽,想是离开了许久。
      随后又快速在房里搜了一圈,能藏住阿桥的地方都没放过,可是,没有。
      可是他房里门窗紧闭,阿桥能跑去哪呢?

      “快……”严灼有些急了,“徐管事,帮我找找阿桥,它那么小,肯定走不远的。”

      然而事实并不总是如人所愿,四个大人一个小孩,从天光大亮找到暮色四合,却再也没见过那纯净的黑白色。
      严灼找到精疲力竭,终于再也顾不得端起男子汉的架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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