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氮氧化物、硫化物、油脂、不明残渣，还有重水，这是天上落下来的，名叫雨的东西。

　　Salvino系统提前两小时发布了中雨预警，所有室外作业停止，滤过系统在头顶启动，慎重择选着可利用的纯水，黑色滤除物被小心引入管道，通向没有处理厂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反正远离人类聚居地就行，傅姷无所谓地想，什么人类复兴啦可持续发展啦，口号再怎么响亮，任何种族要是衰退到人类现在这个地步，只要能活过今天，多活一天，就什么都愿意做了吧。

　　“傅姷研究员，您的同事Lee发来语音消息，需要我帮您播放吗？”
　　“不，我现在过去。”

　　指示灯亮起，Salvino引导她前往办公室。

　　冷白炽光在玻璃内面反射出人影，外面滑落的黑雨就黯淡下去。走廊空寂而冗长，灰白色，简洁线条，重复的一格一格荧光指示灯，咯噔、咯噔——
　　无休止的高跟鞋落地声。
　　“阿嚏、”她突然冷地哆嗦了一下。

　　“傅姷研究员，受冷空气持续影响，今天夜间到明日午间持续降水，气温将降至最低10℃，请您注意保暖。需要我为您推荐穿搭吗？”
　　咯噔、咯噔——

　　在乏味单调的回荡中，她没有理会Salvino的提议，却不期然被这天气预报勾住思绪。雨，水，雨水。

　　在世界被核弹犁了不知道多少遍以前，雨和水是可以并用的，雨如水一半透明，无色无味。或者说，雨就是水。

　　生活在文明时代的旧人类，就算对酸雨再怎么横加指责，也不能想象石油混沥青的可流动固液混合物从天而降，呼吸到刺鼻气味的人头晕目眩，短时间接触就会导致灼伤。这样的雨却是庇护所分离纯水维持运转的重要环节。

　　连绵不断的雨，纤长的石棉丝一般飘落，玻璃色的水珠滚动，撑着伞穿梭在复古街巷，迷幻电子乐慢谣，五光十色的霓虹梦境闪耀。
　　慢门，抽帧。
　　跳跃的光线和不连续空间，流变的超序时空。

　　文明世代的浪漫。

　　“嘿，快来快来。你收到消息了。”Lee一看到傅姷推开门就扑过来挤眉弄眼，“那个‘史前人类’。”
　　安全门在背后合上，把Salvino的眼睛和喉咙一并关在门外。傅姷把作怪的同事从身上撕下来，先去换了衣服才来拿通讯器。

　　通讯器是文明时代的产物，只能接收和发射现在已经淘汰的电磁波频率，一个并不漂亮的摆设。这是遗物——母亲曾经作为探险队员的收获，和一筐纸星盘、DVD装在一起，被她的队友递给傅姷。

　　母亲不喜欢银色的墙，银色的穹顶，不喜欢八十厘米宽的硬板床和航空毯，不喜欢餐盘里一成不变的水煮罐头菜，不喜欢无休止嗡嗡作响的水过滤器。

　　她是在文明时代结束前出生的，战争的漩涡已经将她的家乡拖入其中。她在烂铁皮、破布和麻绳围挡出的低矮棚户区的土路上跑过童年，她们所有人吃皮带、鞋底和树皮对抗饥饿和死亡。

　　庇护所有明亮干净的生活区，热气腾腾的菜泥和煮豆子，两人一间的宿舍床铺——不宽敞，但足够住。
　　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下完雨泥泞飞溅的地，在动物尸体和垃圾上没完没了嗡鸣盘旋的苍蝇，没有防水布铺在地上充作的床，七八个人胸背相贴臭烘烘不能翻身，很好了，还不够吗？

　　为了对抗人口减少带来的问题，庇护所一直实行鼓励生育的政策，为常年工作繁重的成年公民提供对婴儿的统一社会化扶养场所。

　　傅姷就是在养育间长大，很小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来看她，带一点小东西，明信片、螺丝小零件什么的。
　　父亲也是母亲所在探险队的成员，他们在庇护所待的时间很短，总是稍作休整就匆匆出发。

　　很快父亲就死在一次探索中，养育间的老师课后叫她去办公室，那一节是思想课，讲爱，健康的爱，正确的爱，伟大的爱，人的爱。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或许是人类社会已经饱受思想问题的折磨，一株纤细的麦穗上果实不加管控地增殖，像密密麻麻的赘生物，压得麦秆倾倒。一颗核落下地，文明时代也终于不堪其重，随之倾覆。
　　总之现在大家只想要健康、饱满、大小得当、一模一样的麦粒了。

　　老师就是这样一粒麦子，或者说她表现出来的，希望孩子们能学习到的就是这种恰到好处。

　　傅姷盯着桌子上的笔，老师看着她。门是掩着的，营造一种私密的亲密的关怀感，于是老师开口说话。
　　说完老师就等待她反应，她什么反应呢？什么是爱。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她就出去了。

　　所以傅姷不记得父亲的样子。

　　母亲一次也没有来过，所以她不知道母亲的样子。

　　傅姷快成年的时候母亲也死了，作为唯一的亲人，她领取了母亲的遗物。

　　因为某种人文关怀的缘故，是母亲的队友来送东西，她很惊讶见到傅姷这么大一个孩子，而她平时从未听傅姷母亲说起。当然她不会这么说，只是想法不自觉流露在脸上，傅姷读懂了。

　　傅姷并不想打听母亲生前的事，她对熟悉她并不熟悉的母亲的人不感兴趣。于是母亲的队友恰到好处地住口。
　　装着一个人离世后的残留物的纸箱从一个人手里转递到另一个人手里，拿到东西的人把箱子抱在胸前，隔开了两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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