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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二月天,便该莺飞草长,杨柳醉春烟。
浅啜了一口青瓷盖碗里的茶汤,大小姐幽幽然叹了一声。语调很轻,若不是我看见她放下手中茶碗,也许会将那声低叹误认为是幻听。
“可是茶凉了?”
我低头,俯身凑至她身侧,顺手接过那碗余温犹在的清茶,悄声问道。
“不是。”
大小姐扭过头望向窗外,绾好的鬓上那支桃花步摇就那样斜斜地倾着。珠串流苏垂下来,蹭到被冻得嫩红的耳尖,又被轻轻躲开,如燕子的翼般轻盈灵巧。不知为何,我忽地忆起城里那些老书生们念叨的旧闻逸事来。
“楚江城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确是不少,但如玉府这般的,却是真真再挑不出第二个来。平凡世族生齿日繁乃是常态,偏他家安享荣华谋划运筹,保得下几世钟鸣鼎食,人丁却日渐萧疏得可怜。跌宕几番传到这代,支派寒族散的散去的去,不料主屋嫡传的,竟是只剩了一母同胞兄妹两人:长子少有博明,有幸蒙得先帝诏,自幼便入了朝。后来上一辈的撒了手,他承家业娶了妻,却不知怎地偏收拾着回了原籍。这便是如今的玉家主。也没几年的事,家主夫人头胎生了位小姐,说来也奇,那时正值暮夏,危宿临空三夜久久不散,等到了第三日的晨曦,那大小姐一落胎胞才去。只可伤夫人熬不得那长时日,也随这危宿星辰去了。”
“不想后来那满月宴里,却另不请自来了位奇客,自称是云游道士。一袭白衣,从梁鸿山泽间而来,特来讨这宴上一碗酒吃。旁的细枝末节倒也不记得多少,那人约莫着有弱冠的年纪,落人群里再辨识不出的寻常容貌。偏偏粗布素衫上飘了株墨海棠,说不清是绣是画,细细密密缠了人浑身,煞是显眼。远远瞧着人迈进书房,不过盏茶功夫又飘忽着入了席间,饮了碗酒便告辞走了。也不知是同家主说了哪些个不经之谈,只留下枚粗玉琢磨的山鬼花钱。一来不是什么除秽奇珍、灵物符水,二来偏又是个不值个几两碎银的琐物,却非让家主上了心,叫小姐日日佩身上了才好。听闻如今大小姐年岁渐长,自幼充当男儿教养,读四书习六艺,样样不输给别家公子,那风头,可不亚于家主当年。嗳、可惜女儿……可惜女儿。”
我侍着大小姐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若是大小姐为男儿身,她该会是拥有更大些的天地。话虽是这么说的,可我从来没有觉得大小姐较之别家子弟有什么差别。但,外头的人爱这么说道,便仿佛女子天生要差男人一截似的。既然都这么说,我也不想硬着胆儿去和他们对着抬杠。大小姐不比同辈的任何人差,甚至、甚至,有些个空有其表的纨绔子弟,那是万万比不上大小姐万中之一的。有时候,我甚至会很悲观地想,若是有一天,大小姐出嫁了(听府里的老妇们唠嗑时总说,女子出嫁便会性情大变,无论是怎样的女子都逃不过这样的老话),我该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这么好的主子了。我是和大小姐一同长大的,我不愿意离开她,也不愿她变成另一个陌生的女子。我曾以玩笑口吻朝她提起这些个女儿家心事。
“但婚嫁媒约一事,也由不得我一个人全权做主吧?”
大小姐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说起平日里吃了什么茶般地平静。
我曾自私地猜想过。说不准大小姐内心里也是不愿出嫁的呢?只是,大小姐年岁渐长,府里的嫁妆也年复一年备得堆积起来,又被尘封在最后面的、少有人踏足的院子里。
有年,印象里记着也是料峭寒春。在一个云拥皓月的夜里,我扶着大小姐一同赴宴归来。应该是席上新贡的“白云酿”缘故,大小姐难得多饮了杯、见得几分醉态。就连搀着回了厢房入了帐里,也辗转反侧几度睡不安稳。我忙喊人来温了碗山丹花茶。大小姐将就着吃了,朦胧睡意却是散了个干净,便干脆遣开人去图个清静。隔着几层绿帘纱,我隐约窥见她翻身起来下榻,披着一件青绸外裳便至案前,提笔草草落过一笺,又回床眠了。
那张素笺便搁置在案上。我悄声上前预备着替大小姐收好,却忍不住辨识起纸上墨书来。原是柳体小楷填了半支《贺新郎》:
飞絮游春陌。自言称,未亏昭质,杂糅芳泽。雪月秋花消残酒,同老枯松败柏。新曲毕,尘扬旧册。五陵年少何须老,料不知故里寒霜白。失路者,异乡客。
在我本家尚未衰落时,我也曾学过个把句诗词歌赋。虽说称不上读了几本某某,却也是识得几个字,辨得几行文的。后来流离颠簸入了府里,虽说是身为侍女,我却是陪着大小姐、听那些即便是从前本家也无法接触到的儒师们授课的。可即便如此,我却依旧读不透一些个文字,更别谈吟诗作赋了。想来这该是人与人之间天赐的差距吧。我等那字笺上墨渍干透,才小心翼翼将其折起,夹入一旁的书中。
再之后,又不知怎地,那半阙词流传到他人口中。诗文书堂里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地点评:“词阙哀婉缠绵,沉深有度。曲而有节,不失词眼。个中‘五陵年少何须老’气雅而不艾,恨而不怨。合‘失路者’一说,仿乐天气度,虽无其广,却得其愁,可嘉之。”我一字不漏地誊写下,悄悄抬头,无意间瞅见大小姐的那双如润玉般透彻的瑞凤眸,一时不由得顿笔。
原来那种情绪叫作“愁”,她也会感到哀愁。那是我当时的第一感受,也是我第一次见她在人前展露出不同于往常的模样。可我并不知道这所谓的“愁”从何而来。楚江城在如今世间称得上繁荣,玉府是本地顶尖的华宗贵族,而大小姐在府中更是如夜里明珠。怕是放在当下京城里,如她这样受宠的女儿家也数不出几位来。再加上,她本身便出众的容貌与才华......我不明白,我着实是不懂她为何会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态。
今晨,大小姐放下茶碗的那一刻,我久违地感受到同那夜里如出一辙的愁绪。我俯下身悄声问询是不是茶凉了,她也否认。
“这茶不符您口味吗?”
茶是昨日新送来的采花毛尖。听说是城里才晒好的新茶,急着送来给家主尝尝。家主那边第一时间便带到了大小姐的屋里。我想大小姐平日里常喝的是正山小种,饮不惯绿叶倒也不足为奇。
“没有。”
大小姐垂下眼,瞥过杯中晃荡的清澄茶水,却也没有再续一口的意思。
我在心底默默细数近来发生的事情。仿佛,也只是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唯一的意外,只有五六天前、外出春游时发生的那件事。我虽然那时并不在当场,但听说那着实也只是一场意外。可,不知怎地,事情的最后,甚至惊扰到了家主那边。虽然最后家主亲自出面解决了,可大小姐似乎仍放不下似的。但,按理来说,那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确实是不清楚其中缘故的,一时半会也不敢胡乱猜测。以至于现在,我也不敢随便开口发问。
沉默片刻,大小姐又说:“这茶挺好的。只是,刚刚的声音总像是......”
“您是说,什么声音?”
“没什么。”
她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发鬓上的金枝桃花微微颤着,仿佛下一秒便要绽开似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大小姐既然已经说没事了,再干巴巴凑上去的行为只能算作是讨嫌。这一点分寸我还是明白的,只不过,哪怕粗心如我,也会感受到一些异样情绪来。毕竟,倘若当真没什么的话,又为什么会露出那般寂寞的神情呢。想到这里,我的手不禁颤了颤。手里的茶碗磕碰出了如玉碰击的声音,随之飘散在风里。
我抬头对上大小姐的视线,彼此对望一眼。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大小姐,您方才是还在想那玉坏掉的事情吗?”
“是吧。”
这样说着,她偏过头,目光依旧游离于那一小块窗纸。
“或许是吧。”
前些日的一次出游,大小姐的那枚山鬼花钱——也就是自幼伴她长大、贴身随带的玉无故碎了。也许正因为这件事吧,一连着好几天,大小姐的精神都不是很好,做什么都仿佛慢了半拍似的。大小姐虽然脸上依旧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的笑容,看上去与常日里差别并不分明。但我却知道,她该是心里仍是挂念着的,甚至,挂念的可能也不止那枚山鬼花钱。
“玉碎了也归是它的命运吧。可我总是会想起那天,早知会如此,要是那天不出去的话就好了。”
“没关系的。老话常说‘碎碎平安’,也未尝不是一种经验之谈。而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贴身佩戴的玉,您总该要换块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我忍不住多嘴。我确实是很不喜欢那枚山鬼花钱。粗糙多絮的玉料,敷衍潦草的雕工,若非是家主当年的要求,像这般品质的玉佩,是断断入不了大小姐眼中的。楚江城玉府的嫡生大小姐,她该轮得上满城最好的。
“可,毕竟已经这么些年了。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大小姐欲言又止,偏过头看向我。又是那样的笑着,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忧愁。
“哎。那、让他们再去制一块相同样式的就好啦。制一块更干净、更漂亮的,才更衬您呢。”
“那也不是从前的那一枚了。”
“都是一样的。”
我这样应着,忽然意识到些什么。那块劣质的玉对大小姐而言,或许当真冥冥命中有什么牵引也说不准吧。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难道那便能替代从前朝夕相见的旧物吗。我把青瓷茶碗放在一旁小案上,生怕又磕碰出什么响来。
“说不准,还是能修好的呢?”
我低下头。窗外的风似乎又大了几分,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捎来了几片败叶。
说一些关于大小姐的故事吧。楚江城玉府的嫡生大小姐,姓玉,名唤清曦。听闻是因为大小姐诞生之际,正逢晨曦初绽,霁空一望清如碧玺,故而起了这么个名来。往事距今已十又有六年余,至于其事真假是否,我不好证实。
我幼时家里遭逢巨变,便早早将我卖到了楚江城,后来几番阴差阳错之下,才被买进了府里。那大约是我十五六岁左右的事情了。我和其他十几个同龄的女孩一起被带到府中练习歌舞,说是供家主闲暇时听曲解闷用。我天赋算不上好,从前也没学过,莫说基础,就连入门也艰难地很。那个时候,我躲在后院竹子丛里,为之后的打算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若是被打发出去,日后的命运该是会更加多舛。我不要,我不愿意。
“为什么哭?”
竹林后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却是毫无起伏的。
我吓得连忙收敛了声音。
“你在为了什么难过吗。”
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便一五一十地将缘故倒豆子般和人倾诉了个彻底。无论是练小曲的艰辛,又或是从前家里的委屈,我夹着哭腔念叨起来,情绪发泄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竹林外久久没有应声。现在回想起来,想来当时她该是被我的一时冲动给吓到了。
“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
她生硬地打断了我还未出口的歉意。似乎觉得打扰了我似的,不一会人便离去了。我听着竹叶簌簌的声音,等脚步声远去了,心里莫名又涌上了一股悲意,大概又呆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勉强强收拾好狼狈不堪的情绪。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心里仍是几分忐忑不安。
离这件事没过几天,我便被派去了大小姐身边,做她的随身侍女。我被人领到大小姐的面前时,她正坐在紫藤花枝下的秋千上,身后还跟着三个年长些的丫鬟。斑驳花荫洒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如画一般。还未等她开口,我便知道了她便是竹林后的那个人。我忍不住小小地轻呼一声。
“已经没事了。好了。不用担心。”她抬头平淡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打量得我脸上一阵发烫。
自那以后,我便一直待在了大小姐的身边。她身边的丫鬟小厮们皆以二十四节气来命名,我来屋里后也不例外。我恰好是九月初六的生日,于是我的名字便是“寒露”两字。这些年来来往往,府中屋里人都熟悉了,我自己甚至快要记不住我从前的姓名了。仿佛我生来便该是唤作这个名,便该是侍在大小姐身侧。就这样,八年过去了。
时隔八年,印象里的那个盛夏依旧是那般清晰。后院池边那大片大片的紫藤花彷佛有自我意识般蔓延开来,还有山樱、杜若、合昏、金盏、海棠、夹竹桃等,池沿的白石阶上青苔才被人清除,却又隐隐约约爬上来浅灰的痕迹。那些花,当初的我还不能很好的区分开来,都是后来府里请来的老先生教着我一一区分的。老先生虽是一把年纪,却从来不端着那些穷酸书生的架子,很是和蔼。大家都很喜欢他。每次授课结束后,屋里的丫鬟们总会端出一碗凉茶,待他解了暑气,才叫小厮来领他出去。趁着那碗茶的工夫,我们喜欢围着他,叽叽喳喳地打听些有趣的往事。有一次,我们无意提到院里的夹竹桃和外头贡来的白桃花有何不同时,他歪着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院里的夹竹桃开花了呀。”老先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我下意识朝屋外探了眼。
“是啊、是啊。开得可艳了,是像火焰一样的花啊。”不知是谁插了句嘴。
“是夫人最喜欢的花呢。终于开花了呀。”他笑起来,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起身拾掇拾掇衣摆,朝我们道别。我追着送出门外,心里还在回想的刚才所说的事情。
夹竹桃,夹竹桃。原来是夫人最喜欢的花吗?府里上上下下很少有提及到关于夫人的事,我也只是隐约知晓一些。夫人的离世,对家主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毕竟直到现在,家主也没有另娶一位主母回来,就连府上的一些要事,也全权交由了管家。只到近些年大小姐识书明理,对这些事务抱了兴趣,家主才派人将对牌拿给了大小姐,甚至没有嘱咐过半句。仿佛那并不是掌管府里上下的号令,而是大小姐手中一件稀疏平常的玩具而已。府里少有夫人留下的痕迹,刚入府、不,是第一次见到家主的时候,我曾一度好奇夫人是如何样的人。她像一阵脉脉东风,好像大张旗鼓地拂过了府里,却没留下一点儿踪迹。可,这些夹竹桃却在府里一年又一年地绽开来,长出艳丽的色彩,恍若四季如春。
我折下嫩青的花枝,斜斜地插入书案上的白瓷瓶里。在午后阳光的照应下,细嫩柔弱的花枝落下一小块瘦长的、薄薄的阴影。穿堂风吹过的时候,花苞如娇不胜怯的姑娘垂下头去,不一会儿又扬起光滑的脖颈,姿态优雅。我扶着书案边沿,忍不住观赏了一会才小步跑进内室。隔着几联竹纹绣样的屏风,光透过翠青墨绿的色块后面,大小姐似是午睡才醒,懒散地拥靠在榻上、等丫鬟送上漱口的茶来。我忽然觉得,大小姐也像府里种的夹竹桃似的,仿佛也被阳光罩上了妖冶的颜色。可这株花远远还没到绽开的年龄,却早熟得如同盛极后的枝叶,隐隐约约透露着一种不会属于夏季的腐朽气息。
将至黄昏的时候,大小姐才留意到瓷瓶里的枝桠。我替她擦净手上不留心沾到的墨,忽然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花枝上下。直到烛火暗了下去,我又忙拿开灯罩,用小银剪剪去燃枯的烛芯,避了避烟气后才放回原处。像是看腻了似的,她的目光才堪堪挪开,一言不发。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又提起笔来,寥寥草草蘸墨书了几笔,是熟悉的柳体小楷,笔笔顿挫,筋骨开张:
故隐韶光媚。料知寻,深春欲落,艳芳流水。轻薄白裳随云去,别是东风情味。粉闱重,朱楼红碎。嫩碧消残娇受冻,咏花神臣妾珠帘醉。香雾冷,留人睡。
是半支《贺新郎》。
我忍不住凑前去看得入神,大小姐嗔怪般笑着瞥了我一眼,旋即将纸揉成一团。墨迹晕染到一块,叫人再辨不清其中小字。我和她相互对视着,忽地不约而同打趣着笑出声来。夹竹桃是夏季的花,可桃花是春季才有的,独属于女儿家的花呀......
要是夏季也能绽开那么绚烂的花也好了,想必大小姐也会喜欢的吧。那样美的花,那样美的女儿,就连天上的星辰也会为之停留。可,我终究没有等到白瓷瓶里的花绽开来,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小姐写过《贺新郎》的下半支。或许是因为我不通花艺的缘故吧,每次采集下的花枝永远孤零零地困在瓶里,没过几天便丧失了从前的全部色彩。别提花开,就连叶片也化成了枯黄的、像药材一般的、叫人难以容忍的颜色。我不由得再去采些新的回来。就这样周而复始,屋里花没见着开谢,反倒是我被院里专供花林的姑姑狠狠训斥了一顿。不过,我对她的怨言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确实如她所说,若是再不管制住我,怕不是连院子里的花都要遭殃。她虽是埋怨着我,却仍帮我折了枝新绽的夹竹桃,小心翼翼地插入瓶内,往里不知道点了几滴什么药液,这才交付于我手中。
“下次我可就不帮你了。以后可要注意啊,不能乱折了。这些花可是很难照料的,你可知道,若是伤到了主枝,可能以后都看不见花了。”
我紧紧握住小白瓷瓶,羞愧地点点头,朝她道谢后便往屋内跑去。
大小姐正就着窗边夕阳光下擦拭着自己的山鬼花钱,看见我来,停下了手上动作。“花终于开了?”她的语气很平淡,我却有些失落,总想着她该高兴些才是。不过,转念一想,院里那么多花,这盛开的夹竹桃本该是大小姐司空见惯的事物,表现得惊喜,反而不妥。这么想来,那一点点的失落也随之烟消云散。“是前些天的那株吗。”
“是啊、是啊。”我语无伦次,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忍不住撒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大小姐还不知道我在花园犯下的过错。我把瓷瓶重新摆回书案上,特意挑了一个不会遮住光的角度。
大小姐把那枚山鬼高高举起,身子微微前倾,眯起眼来,摇摇晃晃地透过玉上的洞孔再望向瓶里的夹竹桃。我退回她身后,屏住了呼吸,看着她头上的竹叶簪挂着几串琉璃珠,晃悠悠地反射出漂亮的色泽。夕阳照在她的面庞上,把她本就白皙的脸也染成夹竹桃的嫩粉色。我忽然迟钝地意识到大小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会听我哭诉的小姑娘了。我的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悲伤,这是任由谁也无法阻止的事情吧。花还可以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延迟花期,可人却不行,少女就更不行了。
我深吸一口气。有浅淡的、清冽的、柔和的冷香传入鼻腔。
也是同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吧。那是大小姐的十五岁生辰才过后的一个月。楚江城的气候变化得极快,那会儿才刚入了秋,没有书上所说的秋高气爽,倒是和夏日的炎热如出一辙般的闷。午后托人新搬来的一缸冰,还未黄昏时便已然融化了个七七八八。风捎来几丝凉意,却是完全不够用的。或许是气候也在作祟的缘故吧,那天里的人们都格外的烦躁,就连院里寻常的嬉笑声也寻不到踪影了。只剩下几声蝉鸣,和捉蝉人在树荫下来回挥动捕网的呼呼声。
那天黄昏,大小姐和家主爆发了一场很大的争执。我之所以对此印象这样深,或许和那天的风和日丽也脱不了干系。在我的记忆里,家主从未对大小姐以那么苛刻的语气说过话。他们在正屋前堂对峙着,周围的下人们都不敢吱声。我站在门外候着大小姐,气温有些过高了,我闷得有些发昏,脑中却迷迷糊糊想一些不着边的事情——要是夫人还在的话,是不是现在会来规劝呢?我从前总觉得,偌大的玉府只有两位主子,普普通通地仿佛寻常人家似的,对我们这种下人来说是妥妥的好事。没有别的世族家长里短一堆利益纠缠,不会把其他人牵扯进局。据说更有甚者,为了家产大打出手也不算罕见。现在,我才对我当初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空荡荡的家里,两个人相对无言,不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对于这方面,家主却好像从来不在乎似的,我听老一辈的嬷嬷们说,家主他自幼便是这样的。从前是和幼妹,后来是和夫人,直到现在和大小姐。陪伴他身边的亲人好像永远只有一位,其余的于他而言,走的走散的散,他也不怎么在意。可,大小姐总归要出嫁的呀,那时候家主也会感到寂寞的吧。我不禁想。脑海里的人声逐渐和外面的争执声相融合,一下一下,像针似地刺进大脑里,惹得我的头痛得厉害。
鬼迷心窍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往窗边靠近了些。半旧的窗纸在今年新糊了层鹅黄的纱,边角被熏成了浅褐色。从隐隐约约的话语间,我逐渐拼凑出刚刚发生的事情来:楚江城里,及笄的女儿家多半会同生辰宴一齐指下门亲事。而大小姐的生辰宴,家主却对女儿的婚事闭口不谈。大小姐以为家主不好向她说起这事,趁着今个闲暇主动提起,却不想惹了霉头。两人的语气都不算好,我从未想过大小姐的声音会发出这般刻薄的语调:“既然所谓‘婚姻’都是利益交换的话,那我就算是入宫里,在宫中也没有关系吧。”家主的声音忽地低沉下去,良久,他才充满疲惫地长叹了口气,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够了,回去吧。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操心的。不要再想了。回屋去吧,小曦,乖孩子。”
我忙站回门外,佯作什么都不知道,待大小姐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后,才上前扶过她手臂。我看见她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一丝疲倦,这本该不属于她这个年龄会显现的神情。我搀着她回到她自己的厢房里,又叫人捧上茶,她刚抿了一小口,便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我手忙脚乱地为她拭去,纯白手绢上的泪痕分外刺眼。她就那样无声地哭了一刻,再度开口,声音里却是找不到一丝破绽。
“我没有错。”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却透露着坚定的味道。
“您说的,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我只是想为家里分忧而已。身为女子,我不能去参加科举,难道还不能换份姻亲回来吗。”
“可是,现在说这种事,也太早了吧。”
她斜靠在窗边,用左手贴着侧脸,目光环顾一圈停在已经艳到败落的夹竹桃上,最后轻轻阖上了眸:“父亲说,他不需要女儿为家族做些什么。他只想我好好的,像寻常家的女儿,能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哪怕是婚姻这种事,只要我喜欢,那便是好的。可我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啊。”
我哑然,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甚至说和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也不为过。当今这世间,不、甚至是从古至今以来,女儿家的婚姻大事便如一场交易。交易的受益者有很多,却唯独不可能是女子本身。我小时候觉得这不公平,这是天下何其荒谬之不公啊。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这件事便仿佛成为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好像这样一直错下去,这错事就会变成正确的、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贵族家的大姐许配给世族里的公子,和平民家的姑娘被嫁给隔壁家的小伙,本质上其实也没有任何区别。从心底实话实说,我确实是没有办法理解大小姐的想法。她所拥有的太多、太多了,任由是谁都该心生忌妒。但,她并不会分外珍视这些,而只是平淡地将其视作寻常的、随处可见的事物一般。
她在婚姻这场交易分明拥有选择作为“人”——而非物件一般的权力,而她却轻而易举地将其放弃了。
从那以后开始的吧,我忽然感觉心里有一块薄雾似的地被风吹开了。说不清具体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但就像那个蝉鸣盛夏的黄昏,是闷热昏沉的,谈不上好的。大小姐后来再也没有提到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我却知道她依旧没有忘记。她读的书愈发地多了起来,里面不乏有些蕴了几分真真假假琢磨不透的情意。市井的话本描绘得粗俗却迫真,而典籍里也不乏有诸如此类的描写: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又或另言道: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等话。大小姐看得仔细,微微蹙着眉,好像身由其中似的。指尖拂过柔软的书页,轻巧地像是一只小燕。
我把烛灯朝她面前推了下,试图将光扩近些。也借着这个动作,趁机识几个字来。案上的夹竹桃已然尽数枯萎了。有几片残瓣落进砚台里,染得漆黑一片。外头响起了二更天的锣声,寒冷的风呼啸而过,震得院里的树枝晃荡得厉害,像乱舞的蛇群。
“该休息了,大小姐。”我无端有一点害怕外面的风,这是雷电的先兆。我小时候便很害怕打雷。大小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注意力仍留在手上书页间,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那天的夜里,我歇在大小姐的榻下。这是府里从前的一条规矩,每逢雷雨天气,便要人来陪侍夜里。我觉得这条规矩放在府里着实有些奇怪,毕竟,家主和大小姐都不是害怕打雷的人。那,需要用到这条规矩的人究竟是谁呢?是从前府里的小姐?还是夫人呢?我缩成一团裹着厚厚的毯,靠在床梁昏昏欲睡,脑子里晕晕乎乎想着这些无厘头的事情,忽地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随之又传来接连不断的惊雷声。我紧紧捂住嘴,试图尽量压抑住心里的慌张无措。
大小姐原是平躺着,几声雷后突然侧过身,好像再无法忍受了一般,猛地坐起来。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怎么了、怎么了?”她似是被我这举动惊到,缓了口气才慢悠悠开口:“没什么啊。”又闷闷躺了下去。良久,久到连呼吸都平静下去了,我才又听见她熟悉的声音,轻得仿佛像梦境,让我想起扑上烛光的飞蛾。
“寒露,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什么、您是从哪听来这种事的......”
“有还是没有?”
“没有吧,没有。”这句话应该算不上假话。
回应我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小声说:“若是这么危险的夜,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不也是一件很寂寞的事吗。”
是吧。在这样的夜里,如果连感情都找不到一个人倾诉的话,会令人感到寂寞吧。可归根结底,这也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如果这样的夜里,有人陪伴着,就算不是心里所想的人,也会比独自一人要好上许多吧。窗外的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了渐渐衰小的雨声。就连雨声也慢慢地轻了下去......我不知觉间入了梦境。梦里的云远比楚江城的云要绵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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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能是因为大小姐过于惦记着那枚碎掉的山鬼的缘故,连带着我心里也莫名涌上几分落寞来。无论手上拿着什么物什、干着什么活计,都仿佛能听见玉石撞击的声音来。就好比心也同那块玉一般,碎出了锐利的尖角,磨得人胸口生生发痛。舍不得将其弃之不顾,又无法求得一个解脱。
这些天来,气候回暖了些许,天却是越加闷了起来,惹得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大小姐这些天也愈发不愿动弹。家主那边托人来问,也只说倦得厉害,不想这般模样去见外人、平白无故失了礼数,反倒是两头落不到好。那边传了话回来,便说是家主允了,免下了几日里的请安等琐事。如此一来,我恰好是偷来了一时清闲。就帮着屋里扫尘除垢的功夫,我收拾起大小姐近来的书画纸笺,忍不住一一翻得入迷:除却寻常的花鸟园林外,更有几幅山峰川泽。我依稀能辨出画中山形神似玄武,该是楚江城里那交山冥山无疑。回想起来,我年幼时第一次路过楚江城,听家里长辈讲两山双江对峙相衬,注意力却全然集中在冥山山头那座塔上。那座塔修得高耸入云,却偏生像一根针似的扎眼,仿佛把整座山一同钉死在了那处,终生不得离去。可是,长一辈的人却告诉我:那是楚江城的象征之一,是敕赐,是荣耀,是先帝赐予楚江城的恩典,万万不可轻贬。我听了越发觉得畏惧,也因此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塔。甚至连塔的名字,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了。每年府里都会特意派人前去除尘,这已然成为了府中惯例。为表郑重,从前是家主,现在则是大小姐亲身前往。这几年来,我也迫不得已随侍。每当拜在塔下,恭恭敬敬擦拭去青石板上的浮尘时,我总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是被镇压在塔下的白娘子似的,心悸得难受。偶然一次,我发觉大小姐的脸色似乎也不算好,就连一贯刻在唇角的浅笑也挂不住,面色难得阴沉得可怖。夕阳西下,我刚想提醒大小姐今日事已了,车轿备好可以回府了。转头,却见她独身一人立于霞光之下,火烧云如同神女霞帔般从她的肩头涌过,卷起大片大片赤的,蓝的,紫的,金的,一同裹入灰霾之中。我怔怔望着眼前这番美景,浑然忘记了要事,直到大小姐唤我过去。我忽然想起城中人总笑着称大小姐是天上燕转世,说不定,这话并不是所谓的“戏言”呢?我把手中的画卷好,用细绸系上。抱起之前的那摞纸笺,一同搁置在书架深处。动作还未安稳,有一卷却不听使唤、像逃似的骨碌碌滚出来,连带着好几卷一起摔在地上,惹出声闷响。我手忙脚乱地将画卷拾起。
"怎么了?"大小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几分关切。
我佯作无事,放下手里的东西,掩饰般去把一早沏好的茶奉上:"没事、没事。只是收拾屋里动作大了些罢了。是外头动静吵到您了吗?我去叫他们小声些。"
我垂眼打量着。大小姐正靠在桌边读书,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半旧不新的《花间集》。看上去,她已经醒来了有一会儿。我不禁懊恼起自己的失责。
"无妨。"大小姐平静地应道,"我以为他们又磕碰到什么了。没事就好。"
"他们动作会仔细的,您不用担心。已经快收拾好了。"
"没关系。我不是说心疼他们弄坏了什么东西。你忘了上次那件事了吗?那枚山鬼玉佩坏掉后,不知怎地被父亲知晓了,结果领罚的又是他们。何必呢。"
"那是他们没有看好大小姐。再说,家主罚的也不算重。"
我知道大小姐的屋里是散漫惯了的,不用讲太多个冗琐规矩。大小姐不喜热闹,家主选来的人便都是安静伶俐的、被教养好的。他们其中有贫民贱卖的良家子,也有同我一样的罪臣之后。入了府里,被一视同仁改名换姓另作使唤。
大小姐沉默着,手上又继续翻了一页书。书的边角已然被来回反复翻得泛黄了,但大小姐依旧不舍得换本新的。或许是真心所喜爱的吧,就算是老了,旧了,有更新的,更好的,也不舍得去替换。在这方面,大小姐确实很像家主。
也正是那个时候,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地,屋外头传了话来,说是前堂有位公子特来拜访。我扶着大小姐起身更衣,刚敛好最外层的衣角,步履还未迈过雕花屏风时,我便听到了一个轻快的声音。
“清曦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我随着大小姐行礼的姿势一同垂下头去,却忍不住悄悄抬眼探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枝。眼下,还未到桃花的花季,就连后院的池上冰也堪堪解冻。可他手里握住的那支桃花却早早鼓起了花苞。点点娇红晕染上雪似的瓣,颜色比大小姐今日唇上的胭脂要浅了几笔。我听见大小姐唤他为“先生”。我一下瞪圆了眼睛,我没有听说府里请来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先生。
“我名为无尘,大小姐。”旋即,似是觉得不妥,他改了口。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我这样想,那么,姓氏呢?不过,既然他没有提,我也不好越过大小姐主动去问。那么姑且就这样称呼他吧,先生,新来的先生。他估摸着是才及冠的年龄,束着一顶高高的金冠,往下垂着一条玄黑色的发带,混入浅色的发间,分外地显眼。发带的最末端,绣上了一朵素白的、如雪上焰的......啊。那是桃花,火焰一样的花,像是当真能点燃他的背影似的花。
新来的先生授课和过去的那些老先生们截然不同。他教授书法,教的却不是我们用惯的笔,而是一种新式的、从海外传来的、我从前没见过的“万年笔”。深棕色的万年笔,笔帽下端镶有两圈细细的金边。那种笔用的墨水,也不是从前我帮大小姐用墨块磨出来的、那些粘稠的浓墨。而是要用一种崭新的、精致得像摆件一样的琉璃瓶里装着的、带颜色的水。那水很是稀薄,沾在纸上,却能奇迹般地晕染出大片大片绚丽的色彩。大小姐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两件崭新的玩意,笔下的字体逐渐潦草起来,用蓝色的墨水一笔一划勾勒出精瘦的字形来。
先生授课的日子是每十天一次。他每次来,都会额外带来一些新颖的小玩意儿来。有时是新折下江岸边的柳枝,有时是样式古怪但缀有红色碧玺的耳坠,更多时带来的是书。很多奇奇怪怪的、又新鲜好玩的书,有些上面还刊印着不同国家的文字。先生说,那是他早些年在他国读过的小说。那些书的封面上,有的只有白底和深色字的书名,有的则印上不知是哪处的风景。有一次老嬷嬷顺路送茶点来时,还被吓了一跳,怒斥我们把屋里弄得一团糟,东西摆放得杂乱不成样子。
大小姐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读先生带来的书。这些大多也是用的夜幕后的零碎时间,读完后,她总会让我再去倒碗热茶来,可饮尽后,她却迟迟入不了眠。就算是好不容易进了梦境,也时常会因为梦见一些不好的事而惊醒。这种情况较之从前,甚至更严重了些。我寻思着朝药房要些安神汤来,她却阻止了我。大小姐不想让家主知道她休息不好这件事。和这件事相对应,更让我担忧的,是她身上越发深的哀愁。她像一株未到花季的桃,那样脆弱,却一直坚持着,等待着,仿佛只要以等待这种姿态久久地候下去,终有一日会等到来年的春。
她偶尔也会同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北方。比京城还遥远的北方,每到冬季便会下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年复一年如约而至,会湮没每家府门是刻印的家纹纹路。有的雪是一点点绵绵地飘落,而有的却像刀刃一样,带着对外乡来客的敌意与试探,卷来满目的白……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或许是见过那样的雪吧,听说京城的雪也是那样穿肠刺骨的寒。”
“有细细密密的火从一辆车里燃起来,风胡乱刮过,沸腾着直冲上夜空的骇人火焰里,满满绽开了一朵金色的莲花。莲花的每一瓣上,都伫立着一只金乌鸟。它们展开翅膀,尖锐叫着迎危宿归月……就好像,它们呼唤的是我一样。我害怕那样的火。”
“六月的一场雨后,有鹤慢慢抬起头。它蜷成了一团雪,窝在石碑旁,在灰色的天空下逐渐落了羽,又折了翅,断了骨。人们陆陆续续奔向了各自的归途,白鹤却还停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约好的春雪。它跌落在河水里,足腕上还系着未断的红丝线……可是,六月又怎么会有雪呢?”
诸如以上这般无厘头的话越讲越多,连我也记不太清了。我不明白为何大小姐会梦见这些素不相干的事物。但她会因为这些梦表现出痛苦的模样,我便也仿佛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痛苦。不过,我转念想,这些终归是梦,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一下子心情便豁然开朗起来。如雾般的痛苦霎时烟消云散。
我有时会质疑,大小姐的梦,会不会是先生的书里所描写的事物呢。如果是真的话,那可就很不妙了。于是有一次,我借着夜里空暇,忍不住偷偷取了一本先生所留下的、落于书堆最高处的。等我溜出屋后,通过皎洁的月光,才发现手里拿着的小册并非什么话本,而是一本斑驳的笔记。没有封面,比手掌略大一些的薄本里夹住了很多东西,一不小心散开后,便会落得满地狼藉。
笔记中记载着诸多片段,却也是断断续续不成章的,很像大小姐的梦境。那些都是先生的亲笔。先生的笔迹很好辨认,墨蓝色的字修长典雅,如鹤骨般昂首在泛黄的纸张上。
“夹竹桃和七弦琴相比,哪一个更贵重?”
“是琴。夹竹桃的花瓣浸泡在视线之下,将慢慢燃烧、老去,茜色的尖端展露出死的曙光寄生于其上的空虚意义,随即被泥水玷污成连啮齿类都不愿触碰的垃圾。无论是什么品种,什么环境,它们其实面孔都长得是一样的。庸俗的东西不过是在瞳孔中卖弄身姿罢了,而其真正价值我想不过是人心血的万分之一不至。与之相比,七弦琴所作的乐曲是满怀无限性的,虽然仍旧是拘束于繁饰的框架但比起花来说。更加昂贵,可能吧。”
“那么、琴与诗相比,哪一个更贵重?”
“礼祭的颂歌是歌中雅歌,可他们的歌终究也是诗集。文字无论如何都能传承下去,音乐的系谱却往往于战争中断裂。”
“原来如此吗?诗与春天相比,哪一个更贵重?”
“真擅长装模作样啊。但是,在我面前,你再多的遮掩都是毫无必要的。毕竟,春天里的哭伤的鸢尾花粉们在潮汐在山岗在无垠的天空中,哀诉着的那些关于你与我的所谓恶行,你早都听到过了吧。那可真是诗一样的语言,但是也仅限于在春天里能够听见而已。”
“那么——请告诉我,春天与爱相比,哪一个更贵重?”
等下去吧,再耐心地等待下去吧,终会有那样的一天。他也能够看到灰鹤越过了平野,越过了大湖,飞返故乡;能够看到脚下静静的人世,熠熠辉映着永恒的斜阳;能够看到来年的春,落雪的湖面还未解冻,河畔的夹竹桃已有了新的枝桠。
好自权衡,好自为之。
“每想念一次春天,枝头就攒了一朵花开。”
人活在世间本就是相互折磨。但我心知肚明,在我的梦境里,那天以后已经没有春天了。能够被称之为“春”的春天,已经永远逝去了。
——那场梦分明是“晴空一碧如洗,枫叶光耀似火”的深秋,仿佛欲来山雨。人们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径独自前行,心怀理想的人必然不用担心会迷失路途。
不欲为辩,但念昔影。若作重解,尚知其择也。然今何也?未知为解。故人去矣,谁与尽言。
我友始归逢兮。浮沉俱往逝兮。
怅友终别去兮。穷途奈何奈何。
依稀记得年少气盛时曾听闻,如果刀够快的话,血从伤口中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只是沙场之上不会有神兵利器,手中的戈矛多数是刚磨的新锋,被草草磨去了陈年血迹与锈蚀,再隐隐泛出暗淡银光。被血浸得多了,那刃便又脏了。就像那刀入体的第一瞬间是剧痛,可当它一次次磨擦过血肉,就再无如之前般钻心刺骨地难耐了。某处的血喷溅而出,却又不像风声,反倒是闷闷的。是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挤,挤多挤深了,就灌满了血槽。连凹凸不平的钢面也被填得平滑,进出也开始变得困难。
太白犯月,白虹贯日;辰星逆行,光芒相照。
一朝史传通鉴记载此番意象:太史言皆变之大者,不利于君,大臣将作乱。不可轻动,则为祸更深。神迹亦或天谕本是无稽之谈,借此兴风作浪的是人心。天意若是欲主杀大臣,强词夺理判其为大凶之兆,谁人又敢挺身驳论?
天意难测是假,人心作弄为真。
太白入月、月欲颓。
此身无多,别离似此?尘世何苦、尘世何苦!
君与吾今俱得一谋而致,同道之人所处所身今非昔比,不应如此度日。更甚无辜者,不应连累落此劫难。然天下之大,牵连众生何足全也。吾友吾友、勿尽人事,勿顺天命。可怜飞宫赴火,亦蜉蝣恨木。呜呼哀哉、沦落至此!吾恨难偿、吾恨难偿!使尽以涉血归怨之,天下尽为吾筹策,彼何足惜也!
无题。无题。无题。无题。无题。
恨昔日纵子胥惹下祸害呀——
她哑声歌,从喉间呕出斑斑殷红,浸透烟沙尘土,惹得行客频频注目却不敢停留。如鸦啼,似雁鸣,一纸唱词黄昏下传彻了全城。黑云遮遍万家灯火,人们见她跪向封禁已久的王府残迹,字字泣血,涕泪皆落:
可怜我望祖国社稷何在?可怜我盼吾主不能回来;
可怜我恨伯嚭牙根咬坏,可怜我怨子胥鞭王尸骸!
可怜我一片心忠良臣宰,可怜我日夜行走鞋破难挨;
可怜我盼秦师登山涉水、披星戴月、千辛万苦、一步一步、雍门而来!
抽笔断墨,这一段辍下,当真能如人之愿,静候到千载后的重逢?
是了,原该是如此——一子错,满盘萧索。各退一步,与谁退,如何退,退何处?我怜世人安乐难寻、太平不易,命数焉敢判我身堕黄土、名裂浮尘?那不如便放由我任性妄为罢。
皎圆易缺,霜挂飞檐,人非当年。
声声寒彻三更夜。问如何、玉盏罗缎、昙花将歇。似柳营煌煌长昼,残壁茕茕烟掠。酒半醒,霜绸欲决。转烛飘蓬皆草芥,料将军百战身名裂。故里远,长风冽。
优柔寡断、优柔寡断。
那一定是在梦中写下的文字,我心知肚明。被无望的情感束缚至死,这是何等悲哀之人啊。
我那绝妙的梦,终会和某天的谎言一同被察觉。
这不是权利场上的博弈,它是“爱”,是人类所珍重的情感。不论日后会为此付出多少代价,一生总要有体验爱的放纵。
读到这里,潦草的字迹令我再不忍辨认下去。我慌乱地把笔记收好,可里面的信件字画还有小纸条什么的,却总放不回它们该有的位置。到最后,我只得囫囵将其全都夹在一起。笔记被挤得臃肿不堪,一页一张仿佛都要脱落似的。我抱着小册,蹑手蹑脚地把它放回原处。
后来,自那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再没有在大小姐的屋里见到过这本小册。我很久之后才迟钝意识到,那并不是先生赠予的“书”。或者,用“遗落”一词更为妥当?而我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在我未知的地方产生了一定后果。不过,这本笔记被打开与否,我猜想,先生该是知道了的。又或许是我的错觉罢。我总觉得,自那以后,先生望向大小姐的目光再不复以往的轻柔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那晚擅自拿走笔记有关,但……就像窥见了一个不该存在的秘密似的。我的心里愈发慌乱了起来,手上的活计都好像比从前做起来要疲惫无数倍,时不时地走神,又或者忘记一些事情。就连大小姐也发现了端倪,反复询问过我几次。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实情,只得不住地道歉。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冰冷,陌生得仿佛我从未见过一般。却又很快恢复成我所熟悉的模样,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浅笑。我却觉得如同身临寒冬,不受控制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猜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了之后,再想恢复如从前那边,应该是不可能了。起码,我是没有能力做到所谓“破镜重圆”。信任一事比起镜子,我反倒觉得更像是江上的碎冰面,只要破碎后,就算如何尽力弥补也不会变回原样。裂痕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江心的漩涡吞噬掉所有路过的东西,这样下去就没救了,反倒不如重新开始。事事如此,人如此,世间如此。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了。心底的寒意也随着起伏无常的气候变幻起来,逐渐蔓延到处处。时间如箭般飞逝,转眼便到了真正的冬季。楚江府的冬,今年较之往年来要冷了不少。我木然地裹紧外袄,仰头望向屋檐,有黑色的乌鸦结伴飞远了,翅膀挥动间打掉了一小节枯枝,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那天的楚江城迎来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新雪。也是那天,先生向家主告辞,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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