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雾

作者:空气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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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裙香露玉钗凤


      “对折,你又塞了一箱啥玩意?”赵鸿禹几乎用尽全力,才把手中的行李箱往上提了一个台阶。他狠狠喘了一口气,在同样提着行李往楼上走的人群中侧身闪避。他揉了揉已经有点发涨的手臂,回头盯着他的“雇主”。
      “没啥。零食啥的有你一份。”祁兑泽也爬累了,肩膀在墙上靠住,双手拎着袋子,尽量不让身边不停向上奔流的人群把自己撞倒。
      短暂的休息之后二人继续朝上层进发。刚开学的寝室楼道里,结伴向上走的学生七嘴八舌地热闹着。不少男生的变声期才结束,声音大都有些沙哑。也不在乎是否要注意嗓子,都饶有兴致,一刻不停地和身边的同伴交谈着。毕竟都还是孩子,在家里憋了快两个月,总有一万句说不完的话。嘈杂,炎热,但是的确充实,言语里的兴奋像是这个季节的骄阳。
      终于看到了五楼的标牌。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黑色的麻点瞬间布满两人的视线。两人撑着腿,喘了好半会儿气才让眩晕感从脑袋里消失。一抬头,宿管正端着名册,嘴上嘱咐着从别的宿舍退出来。
      有时祁兑泽真的很羡慕她的工作热情。她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将新搬来的一整层楼的所有学生的脸和名字对上了号,并且清楚地记得谁是哪间寝室的寝室长。过了一个暑假也不例外。比起临近开学就会吃不好睡不好的自己,她才是校领导讲话时说的那种把学校当作自己的家的人。她从钢夹里取出一张表,交给祁兑泽:“祁兑泽,你们寝室的名单在这里了。回去放好东西,贴在门后面。”
      “嗯。”祁兑泽接过名单,俯下身提起自己的家当,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寝室门口,用肩膀撞开了虚掩的门。他把时隔快两个月,祁兑泽不可避免地再次坐到这张床上。一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薄垫絮虽然已经被睡得扁平,但也起到了使人不至于直接接触到木板和钢骨架的重要作用。祁兑泽一只手用指甲在凉席上刮擦着,指甲划过凉席之间的缝隙时发出的声音总有很独特的韵律感。他另一只手揉着已经有些酸得发涨的腿,试图缓解刚才的劳累。
      从楼层门口到寝室的这段路程此刻竟显得无比漫长,过了好一会,赵鸿禹才慢悠悠地推着行李箱进了寝室。他将行李箱提到空床上,向祁兑泽走了过来,发出一声力竭的长叹,毫不犹豫地倒在了祁兑泽的床上,转身翻弄着那两个硕大的塑料袋:“我倒要看看你这学期又带什么违禁物品了,来,展示一下!”他飞快地解开了塑料袋提手绕成的绳结,伸长脖子查看的样子几乎要把整个身子都探进去。
      “放心吧,袋子里都是平常的东西,要看好货晚上再给你看,乖。”祁兑泽越过赵鸿禹的身子,将塑料袋提回自己这一侧。里面东西的重量让他又联想到了他亲爱的母亲的脸。这令人崩溃的重量他从里面取出整整齐齐叠着的衣服,向阳台走去。他站在柜子前,一股脑将那些叠得极其方正的衣物往他自己的六号柜里塞。他这个习惯,让他每天晚上都要花相当长一段时间找明天穿的衣服。每次在那一堆纠缠不清的布料中翻找目标衣物,只能靠刚放进去时候的记忆大致定位其位置,还要避免因抽出过于快速导致的塌方以及衣服散落在地上的危险。
      其实学校表面上的确硬性规定穿成套校服,年级主任三天两头地在广播里滔滔其词,但除了学生处主任亲自站岗的那几天,校服外套里面穿什么都无所谓的。只要把拉链一拉,谁知道你穿没穿成套的。那些巡查的学生会干部根本没有这个闲心思要求他们将衣服拉链拉开来检查,那些刚入职时候的雄心壮志,那种想要整治一切所谓不文明的伟大想法,都已随着烦人的工作任务的重复无趣而几近消失了。更别说,校服短袖不是纯棉的,不吸汗,又扎人,反正祁兑泽是不乐意穿。
      袋子里还有新的牙刷、牙膏、洗脸巾什么的日用品,那些衣物的纤维丛林中看上去应该是放不下了,于是他都向往常一样放到七号柜里。七号柜子的主人才分进来没几个星期就走了,没谁去询问他逃离的缘由,谁都知道那是积怨已久。
      十人寝,简直就像是地狱。某些公约规定了战俘每间不得超过八人,然而小小一个寝室硬是摆下了六张双层钢架床。虽然人均面积什么的肯定不甚一样,但住着难受是既定的事实。更别说层高还十分逼仄,住上铺的学生要是稍微高一点,就直不起腰来。他们的物什都在夹缝中生存,检查时不得有除枕头被子以外其他的物品摆放在床上。好在已经住了一年了,他们也慢慢了解到宿舍的初衷并不与他们的家类似,它创造出来的并不是一种安心和寄寓,它只是一种囫囵的安置。没有桌子,没有除了头顶两个聚光灯管以外的照明。好在有一张空床是专门留出来放行李箱的。有一个阳台,这的确是一个必要的配件。他们寝室的阳台放完十个人的桶和盆之后,窄到只能通行一个侧身的人。谁没有在入宿前做过一个独立卫浴甚至上床下桌的梦呢?只可惜了那些擅自的希冀,带来一连几日尝试接受的痛苦。他们这栋楼倒是坐北朝南,十分通透。只是在刮大风的晚上,不太牢的铝合金窗户就会吱哇乱叫,关不很紧的门也可能突然一下子被吹开。正因如此,他们在冬天风大的时候,都会想尽办法堵着门,以防寝室里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暖气被一阵阴风吹散。
      然而最难熬的实际上是夏季。这城市的夏季从来没有什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之说。暑热甚至要到十一月往后才算完全结束。高一刚开学搬到这来的第一个晚上,没人知道要给空调充电费。他们寝室十个人翻来覆去,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床位上与暑热进行着无声的搏斗。祁兑泽睡在床上又是蹭凉席又是蹭栏杆蹭瓷砖的,能蹭的都蹭完了都还是凉快不下来。他举起枕头扇风,头发又被凉席夹掉几根。疼痛助长着本就烧得旺盛的怒火,青春期男孩子的血气令天气体感上更为燥热。他们学校老是喜欢标榜自己是武昌首义同时期的产物,明明别的学校都是洋务运动时期的,还喜欢显摆自己建校久。这个寝室也像那个时候的,只要稍微一动床上的木板就吱嘎吱嘎响,真怕哪一天断几块,全靠三根钢骨架撑着。他根本不敢下床去抽个什么东西扇风,怕把别人好不容易起的一丝睡意打消,从此一整年对他怀恨在心。
      那一天好不容易在凌晨两三点钟睡着了,第二天五点四十几就被起床铃轰起来拉去军训。一上车所有同学都很默契地拉下窗帘,他在那辆有空调的车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军训期间幸运地睡了七天研究生宿舍,切身体会了七天上床下桌独立卫浴的美梦,也有了七天好觉。就算五点多就要被尖锐的哨声叫醒,但经历一天的疲累后,在空调的吹拂下很快就入梦了。他和赵鸿禹也是在军训时认识的。赵鸿禹是极其典型的自来熟,凭借着跳脱的个性和与生俱来的社交技能,在男生群体中很快就成了风云人物。也多亏了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整个军训期间显得没那么难熬。但是,还是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祁兑泽的头发长度即使已经逼近了他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还是没有符合学生处制定的标准,抓着剃了个板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抓着他脑袋创作的那个教官还会剃板寸,其他的大多数同学直接被一推子剃了个圆寸,包括赵鸿禹,他那张脸客观来讲没有抗打到能够忽视发型的重要作用,不过也为其更添一分幽默感。那一晚男生寝室里有的是哀嚎,有的是狂笑。他那年寒假报复性地留了头发,年夜饭都是扎着辫子吃的,没少被亲戚笑话。他讨厌这种服从性测试,一个人外露的东西一旦被制裁一旦被限制,那么这个人不可能没有怨气。对外表的改造其实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就影响到一个人的内心的。就算无关外人的眼光,正常人都很难在一瞬间就接受这种突发的改变。
      军训完休息了一天再回寝室,整一层楼的人都七手八脚地挤到宿管那张小桌子面前交电费。等到晚上熄灯之后,祁兑泽心满意足地躺了下来,以为能部分延续那种美梦。可是他还是如鲠在喉。总会有躁动,总会有不安。但是从脊背升起的炎热,和其他床位上久久未听见响起的鼾声让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顾不上什么了,翻身下床踮起脚将手伸到空调的风口试探,指尖能够感受到只是一阵无害的微风。他走过去抓起空床上的遥控器,将温度调到了最低,风力调到了最大,可再将手伸过去时,几乎感受不到变化,空调就这么烧着他们的电费兀自吹着平静的风。
      祁兑泽心灰意冷地爬上了床。他本来还怕着凉,扯了一张空调被到床上来。现在只能一脚把原本的被子和空调被一起踢到床尾。
      整个寝室都被一种无言的愤怒笼罩着。若是这个样子,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在这里安装空调,比无望更可怕的是满怀希望之后的突然失望。人最恨落差,尤其是心中所想和现实之物的落差。
      在那种闷声不甘和愤怒之中,他硬是熬到了本来满满当当的十人寝在经历退宿和分班的多重打击之后只剩下三个,超级精简浓缩的三个钉子户:他,赵鸿禹还有另外一个不咋熟的。赵鸿禹是家在外地,没办法。他本来每周末还要往家跑的,后来嫌车费贵,又坐得屁股疼,就干脆周末留校了。
      而他呢,他的家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确实挺近。也就公交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家的条件和其他安排也不是不能满足他走读的需求,可是他还是因“孩子大了,要体验体验生活”的理由被报了寄宿。可是他的父母怎么会想得到,九点半下晚自习之后,还要往后一个半小时才到熄灯时间。这一个半小时本就在紧锣密鼓的高中生活中显得弥足珍贵又格外丰富。就不说脚程快并且钱包鼓的人还能去周边不远的商圈逛一圈,逛完回宿舍还能拿着购物小票炫耀一圈。消费观念比较质朴的学生也有选择。教学区和生活区之间隔着一条马路,一侧是学校,另一侧则有一条街的小摊贩,每个摊位上飘出的香味都可以硬控这群代谢旺盛的高中生好一会儿。这就是高中生活吗,真的是从未体验过的高自由度。
      “卧槽!对折,这他妈是什么?你从生鲜市场搬来的?”赵鸿禹扒开另一个袋子,从里面搬出来一个硕大的泡沫箱,搬动的时候还有金属碰撞声,惹得赵鸿禹好一番端详。
      “做小手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玩这些。”祁兑泽倚在门框上,看上去是才跟那些衣物进行了一场大战。他接过赵鸿禹递过来的泡沫箱,踮脚往柜顶上放。
      “好吧折哥,算你牛逼。谁不知道铁疙瘩都能在咱折哥手里开出花,那是叫一个天工开物鬼斧神工!哦哟哟,看那次把人家小妹妹迷得……”赵鸿禹一抬头,祁兑泽正眯着眼睛皱着眉看着他。他心领神会,开始解释:“真没别的意思,折哥,单纯夸夸,单纯夸夸,才不是说你招蜂引蝶妇女之友啥的啊。”赵鸿禹摆着那副招牌的笑容,五分谄媚,三分演技,还有两分给他两次迟到扣没了。他抓起一旁的宿舍名单,举到面前看着。
      “有什么好看的,不还是我们仨。”祁兑泽嘴上这么说,可还是走了过来坐在赵鸿禹身边,伸了伸脖子。
      “卧槽祁兑泽,这个黎离是谁啊?”先一步看到名单的赵鸿禹,赫然发现那原本只应该有三行的表格明晃晃多出来了一行。
      “不是,啊?”祁兑泽往下一瞟:
      高二二班黎离七号床。在这一众三个字的名字中,这个名字有些显眼,是那种在花名册上找他都不需要背一遍字母表的那种。
      “这咋还能有走读转寄宿的呢?”赵鸿禹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纸,犹如上面印着什么能够决定世界命运的布告。
      祁兑泽眯着眼睛,盯了那名字好半晌。这名字他从来就没见过。文科班的人他基本都熟悉,可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哪里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过。他只能略微猜测:这个黎离是上面理科班哪个读不下去了的,新学期申请调到文科班来了。
      正在思索,他身旁的赵鸿禹慌慌忙忙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折哥,快到点了,你干饭没?”
      “不打紧,我再收收东西,买个饼揣着就是了。看你是被老黄训怕了。梁筱夏不得讲你的。”祁兑泽双手往膝盖上一撑,起身往阳台走去。
      “哎哟,反正我就是念那口油豆腐烧肉。”赵鸿禹从床下提出一双鞋,也往阳台去。
      祁兑泽从那个装了日用品的袋子里找了一支止汗液,拉开衣领往脖子上涂。他不喜欢出汗,更不喜欢汗味。见赵鸿禹推门进来,他便把抻着的衣领敛了敛。
      赵鸿禹倒是见怪不怪。他已经习惯了祁兑泽的这种“精致”。本来他也和挺多人一样,把这些事情称作“做作”,而放在男性身上就称作“娘”。但是在某个太阳晒得连林荫道上都没啥人说话的中午,才认识不久的祁兑泽稍稍将遮阳伞偏向了他那边,他便有些难抑制往祁兑泽那边靠的想法。在那一刻他不再想什么小麦色是健康的肤色,不再想只有女生怕晒黑才会打伞,他只想在之后的每一个大太阳天都把遮阳伞像刚拔出的宝剑那样高高举起。从此之后他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开始防晒,开始买洗面奶洗脸……很快他便如同那天中午钻进祁兑泽伞下一样,在勇敢地尝试之后发现如此如此大有裨益。当然他没那么轻浮,干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吸引女性,他知道祁兑泽能和那么多女生打得好交道才不只是因为这些。
      他把鞋子放好,祁兑泽也差不多涂好了。他俩各自从那个用瓦楞纸箱改造的伞架上抽走一把伞,往外走去。当时为了让这个伞架看上去不那么像垃圾,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一到寝室楼下,热风扑面而来。其实并没有风,只是楼内和室外的温度差异过于悬殊。与之同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还有被太阳晒得泛光的地面。他们撑开伞,往宿舍区外走去。
      从宿舍所在的附属小区门禁走出,往右看,一字排开全是站着学生的推车小摊。这些店铺都不是那种品牌连锁式,也没有那种店子公式化的制作流程和敞亮的室内环境,那几家小众到只有这里才有的奶茶店里,时不时还能在出品中喝到没有搅开的冲调粉末团,但对于二中的学生来说,这些就已经成了每次走出校门之后的应许之地。食堂固然是一种相对健康、实惠、且安全的选择,不过这些习惯浓油赤酱和宽油炸制的店铺无疑是代餐的第一选择。放了虾和肥牛甚至加了个排的铁板盖饭只要十六块,谁还管那虾是不是活的,排是不是真肉?无论是只有晚自习下课后才会把机器推出来炸的鸡排,还是那家餐品选择只有极小一个玻璃柜、能不能吃到想要的菜还得拼速度的炸串,都真真切切地的在这些孩子的三年青春中划下了重辣重油的一笔。从长达三个小时的高强度学习中被放学铃声解脱,走出教室面对充斥着光污染的夜空不免有些恍惚。浑浑噩噩走出校门,能够刺激神经的也只有熟悉的香味。那些东西总是伴随着欢声笑语的,咽下肚里之后就能从沉重却虚浮的理想和奋斗中暂时抽出身来,忘我地参加这条街上小小的人声鼎沸。
      祁兑泽和赵鸿禹聊了一路。在等手抓饼做好的时候,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那位新生身上。
      “你别说,这名字起得真是简单又好听。”赵鸿禹把书包带子往上挼了挼,突然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话。
      “谁。”祁兑泽已经习惯了赵鸿禹聊天时一个小垫步就能飞个十万八千里的前后逻辑,不过他还没厉害到可以参透赵鸿禹的心思。
      “就那新生,黎什么。”赵鸿禹话音刚落,手抓饼摊主就朝他们喊:“同学,要什么酱——”祁兑泽白了赵鸿禹一眼,走过去先将自己的餐食安排妥当。他接过打包好的手抓饼,往包里一塞。祁兑泽转头朝赵鸿禹轻笑一声:“不是,大哥,就俩字你记不清,咋还开始评价了呢?”
      “哎,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祁兑泽没再听赵鸿禹的话。他撑开伞向前走去。路上的面孔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产生了标准的二分法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皮筋里逃离出来的发丝在空气中变成金色。两旁的梧桐树微微动着,地上偶尔有干枯的棕色树叶,祁兑泽老喜欢踩上去,那种声音不知为何格外悦耳。眼前的校门并没有那么庄严,也没有那么高大。校名没有高高挂在最上面,而是在门侧的一块小小牌子上。校门内的香樟伸展着,铺天盖地地看起来像是遮蔽住了全部天空。他也就看着这些已然习惯了的事物和风景,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就这么走进去然后继续。就这样,简单快乐一点地走过。
      进校门之后左转,赵鸿禹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执意要从正路旁的一个廊子里走。这处廊子不大,有几方小水池,有几张小石凳。如果愿意观赏,这倒也是个值得称道的地方。廊上攀援的紫藤密匝匝的叶片投下阴影来,避开了主路人流的喧嚣。从园艺以及建筑的角度来看,这里确实挺有氛围感的。只不过若要寻幽静,也不该在这个时段来这里。透过钢筋和水泥浇筑的花窗,还是能够感受到外面的人流。或许说这里其实和外面本就是一体的,人流是园林的一部分,园林同样是人流的一部分。有时很多人都会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园子在这里,也有很多人忘了它叫什么名字。
      顺着道路走便进了高二年级教学楼的一楼大厅。没什么人愿意看年级组贴在宣传栏里的“欢迎同学们”一类的寄语。教室在上层的理科生在岔路口分流往上走了,他和赵鸿禹穿过大厅,右转走到楼层中段,再往前走就是教室。走廊外有杉树,有花坛,甚至还有一个已经无人看管的植物温室。虽然相隔咫尺,但是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无暇光顾此地。它们更多的是被窗户框住,构成墙上若有若无的一幅幅千篇一律的画作。
      教室的后门有一群人围着,神态挺兴奋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祁兑泽一眼便看出那是江凌雪那一帮人。“冷少!”赵鸿禹兴奋地大叫,拉着祁兑泽一起跑到了那群人旁边。外号“冷少”的那位也转过头来:“哎我操大禹,你倒是牵上泽子的手了?”
      江凌雪是祁兑泽才进高中没多久就认识的。她和祁兑泽的缘分起源于某次传一张那种需要每个同学都签名的表格。那时祁兑泽在桌上睡得沉浸,而她就坐在祁兑泽的前桌。江凌雪写完后把那张纸举在背后,等了许久也没人回应。于是她摇动那张纸,试图发出一些声音来吸引她后桌的注意。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她终于愿意回头看了,一见后桌已然婴眠,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那便是叫醒他。她开始叫他的名字。她一开始先是小声呼唤,往后音量逐步攀升,最后停在了不至于吸引教室内所有人注意力的分贝。她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将他推醒。祁兑泽从梦中极不情愿地苏醒,抬头睁眼便看到那个不爱扎头发,总是很显眼的女生挥舞着手里的纸,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一个名字。“王子煊?她为什么叫王子煊要把我弄醒?”祁兑泽不理解。他转头看了看王子煊的位置,那里应该在他自己趴在桌子上之前就已经人去座空了。“应该在外面扯皮吧,我也不知道。”他说完这句话,又伏下身去准备继续睡。虽然江凌雪极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祁兑泽听到了:“我去,我该不会记错名字了吧!”随之而来的又是两下足以穿到骨髓的戳:“对不起哥们,我是不是搞错你名字了?黄奇诚发了纸要签字,哥们你起来签个字吧哥们,不然我要尬死在这了。”祁兑泽憋着笑,在桌面上摸了一支笔,从江凌雪手里接过那张纸,眯着眼睛在上面签好了名字。“我叫祁兑泽啊,王子煊是后面那个。”他转过身去把单子往后桌的空桌上一拍,再转过头来睡意全无却又头晕脑胀,只能半眯着眼睛耷拉着头等上课。如果说这只是初见,那么后来她在走廊上大声和朋友分享自己这一次尴尬,在一阵哄笑之中抬头对上了祁兑泽幽怨的眼神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深厚羁绊就已经无法再挣脱了。
      祁兑泽在赵鸿禹的牵引下往前跑着。因为无法自己控制方向,还撞上了路过某人的肩膀。这一撞的力道几乎使他摔倒在地。他艰难保持住平衡,转过身去想道歉,可是对方没有因这一撞而停下来,而是已经遁入了人流之中。见无人怪罪,祁兑泽也就没再关心。他其实也很喜欢跟朋友相处。毕竟单从陪伴时间来说,朋友就已经比家人更为亲密了,青春期逐渐显现的代沟,也让本来亲密的家庭成员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各种摩擦和矛盾。更多的人在清晨从家中出发,父母即将睡下的时候才推门进屋。也许冰箱里会有留下来的剩饭菜当作宵夜,熬夜玩手机的时候能听见父母起夜的声音。但一天下来,与父母说话的次数可能还没有在课堂上举手发言的次数多。刚开学时的校园各处不免嘈杂,只不过他还未能完全适应这种嘈杂,不知为什么,每次刚返校的那几天,祁兑泽做一切事情都觉得有些疲累,包括食欲也好似被冲淡了。
      其实祁兑泽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脱离繁重的学习任务得到一段长假的喘息时间,那种因暂时解脱带来的兴奋感却往往只能维持两三天。他在家鼓不起精神,没有心思动笔,没有心思看书。打开电视或者手机看什么都觉得腻。通常就是蒙头睡到十点多,感觉不到饥饿,也就没有什么心思起来热早饭。只是每次听到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就会兴奋地拿起来,发觉只是软件的广告通知,于是又悻悻地把手机扣在床上。若能够与他的那些朋友取得联系,他就欣喜若狂的拉着别人一聊聊三小时。他甚至渴望开学,那种空虚与充实的矛盾实在是太折腾人了。换做平时,他肯定和赵鸿禹一样兴奋,只是今天,也许是这几天,他都提不起兴趣来跟人交流。他并不想听到新鲜事,也并不想跟每一个路过的认识的人打招呼。而关于赵鸿禹是否又会觉得自己“失宠”而加倍闹腾,他不敢想,想的话就会升腾出一阵轻轻的杀意。
      他跟着赵鸿禹在江凌雪身侧站定,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不时回应两句却不过多参与,他现在只想快速落座然后睡一整个晚自习。
      铃声响起,他们的班主任梁筱夏从办公室的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招呼还在教室外的人员回班。除了祁兑泽以外的祁兑泽一帮人止住已经聊得火热的话题,向教室里走去。“笑一个嘛!看你一天天的!”仍然笑嘻嘻的赵鸿禹凿了一下祁兑泽的肩膀,从他身边侧身走过。
      祁兑泽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把赵鸿禹推了进去。赵鸿禹嘻嘻哈哈地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途中还不忘跟朋友们寒暄几句。只觉乏累的祁兑泽继续拉着张脸,慢悠悠往教室里走。
      他特意跟班主任请示了,把自己的座位搬到了最后一排,没有同桌。以克制自己以防影响他人的听课自习效率为借口,获得了四肢舒展的绝好机会。若是坐在大组中段那样的位置,前后左右其中三个方向上都有人,只有一边是狭窄的走廊,其中还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包和书袋。靠墙的座位不仅出入麻烦,坐下的时候还必须将靠墙那边的手往内收着。桌上物品的摆放更是需要精细的规划。而收纳恰恰是祁兑泽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坐进那狭小逼仄的空间,如同被缠了一卷保鲜膜在身上一样难受。只是他的座位旁边又摆了一套桌椅。几乎可以确定下来,这就是那个“黎离”的座位。虽然失去了右手的绝对自由,但是也是把椅子往外挪一挪就能解决的事。没有来由的烦躁让他根本就无暇关心这个新同桌的事。他把头蒙在手臂围成的堡垒之中,不一会就睡去了。
      随着梁筱夏推门走进,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客套的问候,没有所谓的仪式,就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假期,一切只不过是走出校门之后没多久又走回去了一样。
      “我们欢迎一位新同学啊,然后说完注意事项之后就自习。”她向门外示意,一个男生走了进来。
      “来吧,做个自我介绍。”梁筱夏让出位置,示意他站在讲台上。
      “大家好,我叫黎离,今天转来这里。希望以后的日子相处愉快。”
      在这个经过全年级的两次分配之后才终于稳定下来的班级,这个人出现得很突然,但并不突兀。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校服,面上也是和其他人无甚区别的神情。平淡,谦逊,没有哪怕一丝对新环境的紧张局促,或是兴奋。好像他本就是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祁兑泽是被前桌戳醒的。他眯着眼睛逃避着刺眼的灯光,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努力听清她的声音。“对折,你的福气来了!”顺着她的指引抬眼看去,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眼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这个人给人的感受,或者说给祁兑泽的感受不知为何非常不同。祁兑泽甚至不太能凭这一眼就准确地形容他。这个人让祁兑泽感受到了陌生。虽然他的确是陌生人,但是陌生人给人的感觉不会是“陌生”,而是这个人具有的种种外在特质,例如活泼,例如沉郁。然而这个人的特质就是“陌生”。这一眼,祁兑泽看不出各种他所见识过的人所具有的特质,他就是让祁兑泽感到陌生,感到特殊。祁兑泽能从他身上看出来的信息,就只有他的外貌。个子算高的,但也没有看着特别高大。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揉了揉眼睛之后再看,那张脸也能算做帅气,只是局限在路上碰到会多看一眼的程度。
      他低下头来,手往桌膛里掏。暑假那几天自习坐在那位置上屁股都要磨起茧了,他硬是半睡半看读完了三本半的书。如今看剩下的那本也还在他抽屉里躺着。也不清楚他为啥要在选择第四本书的时候挑了《西方哲学史》,本来就运转得极为勉强的大脑,终于释然地罢工了。他总是在硬塞了几页之后感到一阵厌烦,就借着这股劲睡完了这几天的自习。此时身边也没有其他可供消遣的东西,他只能在那本不适合当消遣的书里尽量找到什么可以消遣的。他用手撑着脸,尝试有趣地翻动无趣的书页。
      黎离一路走到祁兑泽旁边坐下,众人频频回首。直到梁筱夏开始念那老几套的开学必发凑字数手稿,大家才安静下来,开始各做各的事。本就看书看得心烦的祁兑泽也放下了两指间揉搓的书页。
      他用余光去瞄黎离,只见他坐得略微拘谨,微微低垂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折得一丝不苟的衣领下,脖颈处泛起的粉红一路延伸到耳朵,那个朦胧的印象因为这一抹色彩变得逐渐立体深刻。他视线往下,黎离的手静静地放在桌面上,指节处透着和耳朵上一样的粉红。他闻到黎离身上衣服晒洗之后独有的温暖气味。他给人的那种感觉就像冬天有的太阳、夏天下的雨,那么平常,但是在某些地方又那么独特,那么飘摇于尘脂之外。他好像很专注,但是又那么的心不在焉。不过这很普通,这些词语完全可以形容任何一个会打点自己的男生。在学校里谁不显得普通,谁又没有一点特色?他是所谓的“新来的”,但是他似乎本来就该在这里,在这个环境中本来就存在。
      他把目光移回那本书上。艰涩的文字好似牢牢地吸附在计算机设定过的格线上,完全没办法进入他的大脑。
      梁筱夏终于念完了那篇陈词滥调的开学事宜。她如释重负地走下讲台,打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祁兑泽百无聊赖。最终在抽屉里翻找了好一番。烦躁时塞进课桌最深处的纸团和整页整页从本子上撕下的内页散落在地上。他终于从课桌的最深处翻出来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本子,随即快速弯下腰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他把那些曾经有过文字或者随手涂画的数学图像的纸张,全部揉在一起,再次塞进了课桌里。他在那个本子上随手写下一些词语。
      好烦。
      好烦。
      好烦。
      赵鸿禹的打趣,教室里时不时响起的细细碎碎的声音。
      走在街上听到的刺耳的大笑。
      包括,身边这个静默且自然的人。
      厌烦袭上他的心头,他将“烦”这个字书写了很多很多遍,甚至笔尖带着墨水划破脆弱的纸张。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怨懑。但是他无法声张,因为他不知道端坐在他右边的人会怎么看。
      也许他会被看成是一个随意抛洒情绪的疯子,一个丝毫不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目光好似都在看着他,他正襟危坐,竭力控制那些没由来的情绪,强迫自己看向那个本子。
      也只有在这种极端感性勾勒填涂出的世界里,他才能展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个本子就是他的王国,他在这里面可以是国王,可以是勇士,可以是公主,可以是恶龙。甚至做一把尘封在湖中央的剑或者公主的一片裙摆他也愿意。那是他不曾展示过的,那是他甚至当作秘密深藏的。
      “打扰一下。”随着几声指节叩响桌面的声音,黎离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祁兑泽接过那张纸,那是一张曾被从本子上撕下又被揉成团的可怜的纸,上面尚未完全展平的纹路如皴法勾勒崎岖。
      ——我仰着头啊 呼唤
      降落在苦痛的星辰
      我与你在你这摸索
      我们找不到一缕春晖
      我们降生,春天有我们的生机
      抚摸,进食,消解
      而后疯狂在土地的心上
      我们恣意我们不好哀伤
      我们是我们,岁月是春
      那是他在那几天自习手痒难耐的时候乱写的。心烦意乱的时候没有心来雕琢,一切都是用自己的笔蘸着自己的心脏里流 淌的东西来写的。他的笔迹很乱,甚至疯狂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段诗。如今再读,其中的情绪四散奔流,在他的脑海中生动地重现。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阅读,在那凌厉而狂乱的字迹下多了几行字。
      ——雨水放过我们的裂痕
      凌汛于梢头上岸了
      我们找到的是春晨的霭
      我们吻我们我们是春
      他看得呆住了。他曾经的那种自由中拥抱着狂戾的情感戛然而止。他的心境大口大口地在呼吸这样的一种平静。黎离的字迹一板一眼的。没有什么讲究的结构,就只是单纯而规范地写出代表某个意思的符号。他将文字,真的只是当作工具来使用。反而这种表面形式的极端化剥离,让内部的情感无比赤诚而清澈。很奇怪,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续写别人的诗的?但是他打心里觉得,写得不错,至少他喜欢。黎离的这一段诗犹如醍醐灌顶。他的睡意全无。
      祁兑泽不可思议地看向黎离。他从黎离的瞳孔里看到一座湖。
      镜中入波,不知是天动云动。
      “恕我冒犯。”虽然黎离没有什么肢体动作,但是他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似乎鞠了一躬。“交个朋友吧,我很喜欢你写的诗。”
      惊讶之后,又一缕喜悦溜进了祁兑泽的心境。但他还是有些拘谨。他点了点头。
      “祁兑泽。”他边说,边在本子上书写他的名字。他似乎是刻意地将最后一笔拉得格外长,还在旁边点了一个得意的墨点作为收尾。
      “黎离。”黎离接过本子,用那种不带修饰的字体写下他的名字。
      祁兑泽打开本子,在新的一页重新誊抄这首诗。他写的诗通常没有题目,他觉得题目和其他的总结一样,是冷静的产物。而他现在慌张不已,他的心好像在不断振动。那些隐藏已久的东西如同被翻了个底朝天,曝晒在他的面前。那种情感被发觉本应是很令人欣慰的,他也欣慰这也许是一段流水高山之谊的开始。可是他敢开始吗?他能承担吗?他会过火吗?
      无所谓,把心绪交给他心里从未离去的小孩吧。
      好幼稚,他脑袋里响起来的是“找到一个好朋友”。朋友嘛,宁缺毋滥。
      不过是诗逢知己,他应该快乐。
      莫名其妙吗?他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有一种被剥光了站在聚光灯下面的羞耻感。他甚至有点反感,他自己的童话世界就这么被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横插一脚。
      是的,这的确粗鲁。不过也能原谅,毕竟他也有些诗兴大发的时候,会像古时候喝多了的诗人一样在能够书写的地方肆意挥毫。
      他示人的都是经过推敲的句子,让他被称赞的也是那些审慎入微的句子。他只把这种将情感直叙笔尖的方式当作自我的消遣。
      黎离说不定能做一个很好的朋友。

      ——朝昼云归,红雨洇素裳;暮迟天绛,玉笋点纁霞。
      ——昵而不狎,熟而不媟。笑靥清华。眼如点漆,眉若攒峰。神玉为骨,列松化形。言语温慧,淑慎塞渊。薄暮红光,黛青化赭。薰风点金缕,白袍却把玄纶皱。
      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
      宋 晏几道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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