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素影

　　南方的夏天，雨水来得频繁且隆重。
　　然而此时，雨丝绵绵，无声飘落，好似不忍惊扰万物，意外地温柔。
　　刚参加完中考的季攸宁正和妹妹窝在沙发上看一部热播的偶像剧，一个天之骄子和灰姑娘之间的故事，很受女孩子喜欢。不过季攸宁看着这种剧情，说不上心如止水，却也是激不起太大的波澜。
　　好似被剧情触动到了，季攸然转头看向了坐在她身旁的季攸宁，笑容狡黠：“姐，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哎，据说很多高中生都会谈恋爱的，你会吗？你会喜欢怎样的男生呢？长得帅的？成绩好的？性格好的？”
　　季攸宁正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剧情，突然被季攸然这么一问，她无奈又好笑道：“你以后还是少看一点偶像剧吧，谈恋爱这种事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
　　“我又不是说我自己，我是问你啊。”
　　“我也不会考虑的。”
　　“为什么啊，江怡说她姐姐说高中不谈恋爱会遗憾终身的哦。”
　　“不好好学习才会遗憾终身。”
　　闻言，季攸然转了转瞳仁，然后靠近季攸宁，略带着一点小心翼翼问道：“那姐，你对你的中考成绩有信心吗？能上一中吗？妈她经常在亲戚面前说你学习多用功多努力，如果你没考上一中，她可能会觉得丢脸，又要来啰嗦了。”她说着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显然很厌烦母亲的做法。
　　“我没什么信心啊，大概率是考不上的吧。我并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小孩儿，我的初中也只能说是一般，所以虽然我在学校的排名还算靠前，但放到市里我就排不上号了。我只能说尽我所能了吧，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至于妈，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让她失望了。”虽然季攸宁是笑着的，语气中的自嘲却掩饰不住。
　　季攸然最受不了季攸宁强颜欢笑的样子，于是她顾不上自己忧愁，安慰起了对方：“姐你别这么说，就算上不了第一的学校，那不是还有第二第三第四的学校嘛，去哪上不是上啊，又不是只有上一中才能考上好大学，反正姐姐你聪明又努力，肯定会有个好结果的。你看我，等我以后中考了我可不想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只要有学校上就行。”
　　听季攸然急哄哄地一口气说完这么一段话，好像真的很怕她不开心，季攸宁便也不再多想，笑道：“你倒是心大，不怕被唠叨了？”
　　季攸然把头一甩：“随便吧，反正我的人生我做主。”
　　“嗯。”

　　.
　　周一，季攸然去学校上课了，季攸宁一个人看电视也没什么意思，就坐在床上看从方悦那里借来的漫画书。
　　其实她也被妈妈逼着去堂姐那里借了几本高一的教材，可她刚刚结束了精神紧张的中考备考阶段，现在只想放松一下。
　　突然，季国华脚步些许匆忙地走进了她房间，随后将手机递到她面前，说是一中老师打来的，有事找她。
　　看着季国华紧皱的眉头，还有那不满的眼神，季攸宁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
　　她接过手机问了声好，随后便听到了一声冷静且麻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好，是季攸宁同学吗？”
　　“是的。”
　　“我是誉衡第一中学的招生老师。是这样的，我这边已经知道了你的中考成绩，很遗憾，你的分数并没有达到我们的分数线，所以我现在来跟你确认一下成绩。待会儿我先报一遍你的各科分数，如果你对哪门科目有疑问，我可以帮你复查一遍，好吗？”
　　虽然季攸宁早已做好了没考上一中的心理准备，但在知道结果的这一刻，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好的。”顾不上难过，她嘴里应着话走到了桌子旁，拿起笔纸准备记录。
　　“请注意听，你的语文成绩是107分，数学110分，英语117分，科学146分，社会68分，体育 40分，总分588分。”
　　听完自己的分数，季攸宁默默呼了一口长气。说实话，这个成绩对她来说算是正常发挥了，只不过还是够不上一中的门槛而已。
　　“你这个成绩离我们学校的分数线差了5分，如果有哪门科目的分数与你预估的有较大出入的，我可以帮你复查一遍，还有就是，因为分差不大，如果你还是想选择我们学校，那么只需要缴纳一定的择校费就可以了。”
　　季攸宁缓了缓自己的心绪，而后平静回道：“我没有什么疑问了，既然没有上贵校的分数线我也就不勉强了，谢谢老师，辛苦您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季国华接过手机，听着季攸宁刚才和老师的交流，他心里也明白一中估计是没戏了。
　　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他只问了一句：“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去哪所学校自己有打算吗？”
　　季攸宁却只是看着手中的各科成绩，一声不吭。
　　季国华以为她在难受没考上一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过了会儿，林琴气势汹汹地又走了进来。
　　看季攸宁就这么呆坐在床上，还有放在一旁的漫画书，林琴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学校都没考上，你还好意思在这里看这种闲书，平常看着挺认真的，不会都在做样子给我看吧！我跟你说，我在外面都是夸你的，结果你连学校都没有考上，让我以后在亲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你也是，本来嘴就笨得要死，不会说话，那些人现在不喜欢你，以后就更嫌弃你了！你爸就是个没用的人，本来还指望你考上好学校，好让那些亲戚高看我们一眼，现在啊，我看我们一家是出不了头了......
　　又来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又将季攸宁包裹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母亲一味的指责，她早就放弃了挣扎，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只不过，即便已经听了无数次类似的话语，她却依旧没有免疫，心头还是闷闷地疼。

　　骂了半天，林琴看季攸宁还是无动于衷，也懒得多费口舌了，没好气地说道：“你去找一下方悦，问问她考上了没。”
　　季攸宁这时才有了反应，点了个头后拿起伞便出了家门，脚下步伐略微踉跄，却也没有停下。

　　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触目所及，皆深了一个色调。

　　十几分钟后，季攸宁到了方悦家门口。
　　听着从屋里传来的阵阵欢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句“考上了”的话语，季攸宁犹豫片刻，还是就此止住了步伐，毕竟以她目前的状态，即便是假笑也有点困难了。
　　不想扫了朋友的兴，季攸宁转身离开了。

　　.
　　在南方，有那么一群普通人，生活在那么一座不知名的小镇里。
　　小镇尽头挺立着一片连绵的山峰，山的那一边不知是何风光，但这一边的风景季攸宁却再熟悉不过。
　　沿着山脚往外铺开的一块块田地，开满油菜花的时候最为好看。穿梭在其中，头顶浮云片片，脚踩湿软土地，微风吹拂，蜜蜂蝴蝶随着油菜花的摇摆不停变换着舞姿，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现在，则皆是绿色。
　　田地中间窝着一片湖泊，湖泊旁的田埂上立着一个简陋的小木屋，这本是让劳作人休息躲雨的，却也可能已经成为了野兽们的秘密基地。
　　季攸宁喜欢在晚上一个人出来散步，她不需要人陪，也不会害怕，因为有路灯，有小草，有野花，偶尔还会有野猫出没，可以说这些朋友让她更为自在。
　　它们无声，但它们存在着。

　　此时季攸宁又在这条大路上彳亍着，所幸，虽然是白天，但因为下雨，田地里没有人在劳作。
　　她拐进一条泥泞的小路，又走向了那片湖泊。

　　站在湖边，背靠小破木屋，季攸宁望着眼前因雨水入侵不断泛着涟漪的湖面，发起了呆。
　　裤脚沾满了雨水溅起的泥点，雨势不知在何时已然变大了。雨滴不断砸在伞面，似乎想引起季攸宁的注意，这在平常是很容易的事情，可现在却不行了。
　　季攸宁表面看着很平静，内心却思绪纷杂。事已至此，她知道自己应该去解决一些事情，可不可控制的，脑子里总浮现出一些她试图回避的问题及回忆。
　　妈妈说的没错，自己不但嘴笨，性格不讨喜，也不喜欢主动和别人说话，马上就要和方悦分开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交到新朋友......
　　这次中考成绩也没让妈妈满意，从出生开始，她好像就没对自己认可过......
　　还有，家里的亲戚该怎么应对呢？
　　季攸宁很疑惑，为什么大人都看不懂孩子的脸色呢？对于他们的一些做法自己都已经表现得那么抗拒了，他们却依旧我行我素，可若是自己不配合的话，便会被说不懂事。为什么呢？这就是大人的特权吗？

　　“你刚出生的时候，家里都没人多看你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是女的，他们到现在还因为我没生个儿子对我有意见呢，你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了，性格却这么差，朋友也交不到几个，又不会讨长辈欢心，你呀，就是不招人喜欢......”
　　“你外婆一点都不在意你，每次一起吃饭，她的眼里只有你表弟们，理都不理你和你妹妹，还不是因为你爸爸没用，顺带着她就看不起我这个女儿，所以你一定要努力，不然会一直被看不起，我因为你们也没有再生儿子了，你可不能辜负我的期望。”
　　“你又躲在房间里，舅舅舅妈来了不知道吗，快出去打个招呼，陪他们聊聊天，就知道躲在房间里，胆子这么小，以后有什么用。”
　　“你要多说说话，嘴巴要甜一点，不然亲戚们会嫌弃你的，说你没出息没胆子。”
　　“你架子还挺大的啊，家里来客人都不出来迎接迎接，你妈说你在房间学习，看你这么努力，所有重点大学你都随便考考了吧。”
　　“攸宁，你这样不行的啊，只会死读书，不知道怎么说话，以后进入社会没办法生存的知道吗，像你堂哥，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你看他多会说话，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的......”
　　......
　　两颗不同于雨滴的水珠在伞内滴落，只不过外界太过喧哗，它们无声无息。

　　不知不觉中，雨势又变小了，淅淅沥沥的。
　　一只青蛙突然跳到了季攸宁的鞋面上，将她唤回了神。
　　反应过来似乎在外面待了挺久的了，她抹了一把脸，沿来时路返回。

　　听到门口有动静，林琴拿着锅铲便冲了过去：“怎么去了那么久，方悦考上了吗？”
　　“嗯。”季攸宁低着头，声若蚊蝇。
　　林琴立刻皱了眉头：“你们俩平常成绩差不多，怎么这次就比她差了？肯定是你平常懈怠了，街坊领居的就喜欢拿你俩比较，现在好了，你就等着被别人笑吧。”
　　季攸宁现在特别累，真的不想再听林琴抱怨了，低声回道：“方悦成绩一直都是比我好的，还有，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他们要笑就笑吧，你也不用一直提醒我。”说完她就往房间走去了。
　　林琴不乐意了，跟在季攸宁后面骂：“哎你怎么回事，自己不努力怪谁啊，我说你一两句怎么了？我可是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就你这性格，怪不得没人喜欢你！我真是倒霉，没生个儿子就算了，生的女儿还只知道气我......”
　　季攸宁没有再理会林琴，关上房门，顾不上裤脚泥泞，直接扑倒在了床上，满心疲惫，一动也不想动。

　　.
　　23号，去学校领毕业证的日子。
　　季攸宁心里其实是有点抗拒去学校的，所以吃早饭的时候有些磨蹭。
　　林琴看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立马又火上心头了，刚想过去教育一番，恰巧这时方悦过来了。
　　“悦悦来了啊，听说你考上一中了，真是厉害啊！还是你有出息，哪像攸宁，一点用都没有，以后你还是要多和我们攸宁玩，在学习上帮助她一下啊。”
　　方悦看了一眼季攸宁有些难看的脸色，急忙答道：“我会的阿姨，攸宁只是失误了而已，没那么严重的，以后有空我们还是会一起学习的，阿姨您放心哈。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去学校，就先走了啊，阿姨再见。”说完她就拉着季攸宁出门了。

　　两人相伴着走向车站。
　　“别太难过了，其实你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你在其他高中继续努力，也可以考上好大学的，而且我们周末还是可以一起约着出来玩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可以随时和我说。”
　　季攸宁低着头，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我知道的，只是在这个家里我有点透不过气......”
　　“你别听你妈瞎说，咱们才多大啊，未来的日子还有一大把呢，时时刻刻都存在着变数，哪能就这么定性啊，还有那些无聊的大人，他们说什么你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得了，天天拿小孩子作比较，有什么意思？他们就是纯看热闹。”
　　季攸宁不想让方悦为自己苦恼，扯起一抹笑应道：“好的，我知道了，尽量不让他们影响我。”
　　方悦这才一把揽过了季攸宁的肩膀：“对嘛，千万不要让现在的状态影响了你后面的学习，那才真的完蛋了。”
　　“嗯。”

　　到学校后，两人在教学楼二楼分别，各自回了班级。
　　同桌知道季攸宁离一中差了几分后安慰了她几句，季攸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不久后，季攸宁的班主任抱着一摞毕业证书进了班级，他先说了一下大家的考试成绩，然后就将学生们一个个叫上讲台领取证书了。
　　轮到季攸宁的时候，班主任又是安慰又是鼓励，不过她知道其实班主任对自己也是有些失望的，只不过作为老师的他，更懂得哪些话该说而已。

　　回到位子后，季攸宁就没有再关注外界了，一直在思考着到底要去哪所高中就读。她心里有几个选择，不过有些犹豫......
　　她想去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学校......

　　由于想得太过投入，季攸宁都没注意到班主任已经说完了最后的告别语离开了。
　　在她也准备离开时，朱倩倩突然找到她说：“季攸宁，我们一起去明雅中学吧，那个学校也很好的，我们俩分数也够。”
　　季攸宁之前和朱倩倩没有什么交集，所以她有些奇怪朱倩倩怎么会来找她。
　　不过这些对季攸宁来说也无所谓，于是她想了一下，问：“明雅中学不是在市里吗，你不嫌远吗？”
　　“不会啊，你不是本来想去一中的嘛，那一中也在市里啊，也远的，换个学校你就不乐意了吗？明雅中学也很好的，而且别的不说，学校环境特别好，我问了其他同学，他们要么有了目标学校，要么觉得太远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你呢，你什么想法？”
　　说实话，这正中季攸宁下怀，于是她难得冲动了一次，点头应下：“好。”
　　朱倩倩欢呼了一声，抓着季攸宁的手就往外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明雅中学报到，先把学费交了。”
　　季攸宁被朱倩倩拽着，边走边说道：“可我现在没带钱啊。”
　　“哎呀没事儿，我先让我妈借你，得快点定下来，不然怕来不及了。”
　　季攸宁听着便不说什么了，也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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