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香非

　　十六岁，他成了海市蜃楼的渡魂人，也是别人口中的舍刹鬼。世人只知人死如灯灭，不知魂洗七日，忘却凡尘，极乐登天。

　　海市蜃楼屹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青铜城墙上绿藻裹覆，潮湿黏腻，整整七层的塔楼被常年掩盖在一片黑云旋涡之下，不见天日，犹如鬼城，它是亡魂的故乡，是去往下一世的奈何桥。

　　塔楼第一层，是超度殿，这里有华庭美苑，温床软枕，是亡魂的温柔乡，梦中爱。

　　第二层是造梦界，朱玉翡翠，锦绣华服，金银珠宝，只要是知道的任何财宝这里应有尽有。

　　第三层是享乐界，赌坊茶馆，勾栏戏院，歌舞杂技，娱乐项目多不胜数，是亡魂最爱来的一处，只要足够有钱，就能享受到这里的一切。

　　第四层便是送魂殿，经历了洗魂的亡魂都会坐上黑魇船，前世今生一笔勾销，魂归魂土归土。

　　送魂殿内有条黑河直穿天际，数十亡魂坐在黑魇船上随波逐流，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这一场送魂算是完成了。

　　记灵官捧着个本子，咬着笔帽，笔尖飞速的在纸上划动：“小少主，今日送魂一百九十一人。”黑魇船如行云流水一滑而过，易青非抬眸看了一眼记灵官，回了句“知道了”上了七楼。

　　易青非躺在温软的床上，感觉骨头架子快散了，每隔几日他都要送一群安息往生的亡魂上路，这便是他十六岁的生辰礼，他将头埋在纯白的被褥里，偌大的床榻洁白如雪，又百无聊奈的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他有一个哥哥，比他大四岁，叫易秋宸，海市蜃楼本该由长子继承，他只需要安心做个悠闲懒人就行。奈何上天开了个玩笑，易秋宸天生患有腿疾。听说那时母亲生哥哥时疼了五天五夜，直到第六日，接连换了好几个产婆才将哥哥生出来，当产婆接过刚出生的婴孩，当即“哐当”一声跌倒在地，颤颤巍巍不敢说话，全身抖的不像样子。父亲抱过产婆手中的婴孩，他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只见两条腿无力的垂在两侧，细如柳枝，没有骨头般，母亲自此大病了一场，易秋宸也二十年没站起来过。

　　思绪乱飞的易青非正将头埋在枕头下，准备呼呼大睡，门外想起四丫头的敲门声，“小少主，您在吗？尊主请你过去一趟。”

　　“在，知道了，马上去。”易青非懒洋洋的起身抓了把圆桌上的葡萄。四丫头听着房里的动静，猜测小少主大约又在睡觉，小声回道“好”便退下了。

　　易渊正坐在麒麟椅上，案台上摆满了册子，全是近日送走的亡魂手册，手册上记录着这些人的生辰八字，他一本一本的仔细翻看。

　　“老爹！”易青非走到案前探头看了一眼，全是人名生辰，“在看什么？”他瞟了眼手册，没什么新鲜的。

　　“你来了！”易渊合上手册，端起一旁的茶抿了一口，皱眉来了句：“看得懂吗？”

　　“......”

　　易青非揉揉眉心，不知从哪抓来把椅子，跨腿坐上去，轻飘飘道，“看不懂。”说的理直气壮豪不惭愧。

　　“你呀！”易渊叹了口气也未生气，“这点你要跟你哥好好学学，文的你是一点不行！”

　　易青非胳膊撑在椅背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说着，书童推着个人进来，一个约摸二十左右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长发规整的垂在后背，宽大的衣袍让人看起来格外清瘦，脸色也别常人苍白许多。

　　“你先下去吧。”易秋宸挥了挥手，嗓音温润，书童将一副浅色手套递过去便应声退下了。

　　“哥！”易青非长腿一迈走了过去，顺势把轮椅推到案台，半蹲着身子将手套塞进轮椅侧边的布袋。

　　易秋宸顺手给他理了理看起来有些乱糟糟头发：“刚才又在床上趴着了？”

　　易青非抬头一笑，易秋宸没理几下，易青非的马尾干净利落不少。

　　“说正事！”易渊手上还端着茶杯，随手将杯子放了回去，又将刚合上的册子给翻开了，“你瞧瞧！”

　　安魂手册比以往厚许多，里面记录的生辰八字不详，易秋宸每翻一页，脸色都要沉一次：“这几日亡魂增多，这个平庸城一天就死了几十，基本上都是乞儿。”

　　他将手册合上，又翻了另一本，两册基本无异，死的皆是乞儿，来自于平庸城。

　　易渊：“嗯，你也觉出不对劲了！”

　　易秋宸捻了最后一页看完，将手册放回案台：“每日亡魂增多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城就占了一半，死的又都是一种人，确实奇怪。”

　　易渊差人将手册收起来，重新做回椅子上：“所以我让你两过来商量一下。

　　易青非乖乖的蹲在一旁，胳膊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问：“商量什么？”

　　“商量你该滚了！”易渊揶揄道。

　　易青非这人天生反骨，越是骂他越是来劲：“那我可真滚了？”

　　“你就会气我，你这眼睛能看到什么？”易渊皱眉道，额上的皱纹叠成一个川字：“你去平庸城走一趟，省的看见你闹心！”

　　“我？”易青非一听乐了，没大没小的搭在易渊肩上：“行啊！”答的那叫一个干脆。易渊笑笑懒得搭理他，忽而想起来什么，皱了皱眉。

　　送魂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易秋宸十六岁时，易青非才十二岁，他身子一向不好，那时父亲突然就病了一场，只能让体弱的秋宸代为掌管，这一代就是四年，好在去年易青非满了十六，才把这差事又转交给青非。

　　易秋宸颔首：“父亲放心，渡魂之事，我可暂为代劳！”他体质虽差，但渡魂尚可偶尔代劳，易家的规矩，年满十六需要去凡间历练，易秋宸双腿有疾，没出去过，所以易青非要去，易渊闻言这才敛了忧色。

　　两小厮随着易渊出了悬阴殿，悬阴殿内灯光暖黄，麒麟椅后摆着张宽大的山水图，水墨所绘，颇有股仙家圣境的样子。

　　易青非随手将手套掏出来给哥哥带上，易秋宸平日喜欢看书，总喜欢把书就塞在轮椅侧边口袋，无事时就会拿起来看看，此时里面还放着一本青皮书。

　　易青非边推轮椅瞟了眼书皮，“看什么？”

　　“有趣的。”易秋宸垂头看的出神。

　　“哦，说的什么？”易青非好奇道。

　　“一种新术法，可以生魂出窍，去任何一个地方。”

　　“还有这种术法？”

　　“嗯，不过这种术法需心无杂念，但凡有一丝分心，便会灰飞烟灭。”

　　“那还是算了，我宁愿不学，自己去......”‘不是正好’四个字差点从嗓子里冒出来，幸好他及时反应过来，生生又将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易秋宸听出他还未说完的话，轻轻拍了弟弟，笑道：“没事，况且这书我也是随便看看，心无杂念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易青非暗骂一句，慰道：“哥，你行的！”

　　“嗯。”易秋宸小心翼翼的将青皮书放回布袋里，点头应道。

　　第二日，易青非早早便离去，他第一次出门，走哪儿都要到处看看，什么赌坊茶楼，酒馆勾栏，海市蜃楼都有，可哪有人间的烟火气。

　　平庸城并不大，街道却很多，每条路上都摆满了商贩，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缠绕的道路，却是个瓮。

　　易青非将城里的路都走了一遍，既没发现鬼气，也没妖气，看起来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他拍了拍衣袖，掸去身上的浮尘，找了个最特别的茶馆，叫采茶间。

　　为什么特别？特别在它的每个瓦砖上都抹了朱砂，朱砂与普通红瓦颜色无异，一般人看不出来，朱砂通常用来辟邪，且不便宜，要将整个茶楼的屋顶都抹上，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易青非四下环顾一番，里面的陈设并不奢华，看起来比其他的茶管还要简单些，茶馆的主人还真是特别，花了那么大笔银子只是为了辟邪？

　　“客官，您是喝茶还是住店？”一个中年小二一眼见着门口站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少年，热情迎了上去，又问道：“看您不是本地人？是要住店？”

　　易青非点头走了进去，店虽不大，生意很好，基本上厅堂满座。

　　“公子，您是要住几天？”小二将易青非领到柜台，客气的询问道。

　　易青非随手掏出一定银子，搭在柜台上，老板连忙拿起银子来回揉搓了好几遍，笑的合不拢嘴，“这就给您安排咱们这最好的上房！”

　　没多时，小二领着易青非上了楼，开了间最大的客房，房间倒是比大堂华丽许多，收拾的干净，陈设也很整齐，床褥被套一看就是新的。

　　他跑前跑后，没一会儿麻利得端了壶水上来，将茶杯给满上，“这是咱们客栈最好的房间，东西都是新置办的，您放心住，有事您就叫我！”

　　易青非用脚勾过凳子坐下去，“跟您打听件事！”

　　“您说。”小二笑呵呵道。

　　“你们这儿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没有？”易青非直入主题。

　　“还真有！”小二收了笑容，神色慌张，“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城里的乞丐死了不少，死的挺惨的，半个脑袋都没了，身上也没块好肉，怪渗人的！”他边说边忍不住来回摩挲着两只胳膊，身上的汗毛竖起。

　　“怎么死的？”

　　“谁知道，反正挺邪乎的，都死在后山了，还是采药女上山采药才发现的，不过您放心，平庸城您找不到比我们客栈更最安全的了。”说到这，小二一副洋洋得意。

　　“哦？”易青非歪着脑袋托腮看他。

　　“灵璧雪境您知道吧！”小二得意洋洋道，“离这不远，是个修道大家，前两年亓官少主把我们这客栈买下来了，抹了朱砂顶，一般邪祟进不来。”

　　易青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后山在哪？”

　　“您莫不是想去？我们这儿会些法术的可都不敢去，说是看着不像是人干的。”小二连连摆了摆手。

　　“......”

　　易青非没再继续，挑眉看他一眼，见状，小二怯怯道：“您出门一直往西走就看到了。”说完便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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