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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疫病起
寒风四起，风卷残云，将阴霾在城中多日的蒙雾缓缓吹散，给城中压抑许久的氛围一丝丝喘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别院，混杂着挤兑在一块的声音和气味，有人闷声抽泣，有人喃喃自语，人群中慌乱的脚步和燃烧草药的气味。
如果说，百年一遇的天灾，是不幸的巧合。
那么随后而来的流言飞语，才是柳城的灭顶之灾。
“即便往日时疫，粮草现已运到京城了”
“这哪是时疫，仅仅三月，多城沦陷”
“必为死疫，若不下令关闭南城，恐祸及池鱼。”
竖日，余城皆关，柳、郭、襄城百姓南上的路，以及粮食的供应就彻底断了。
可这漫漫大雪，将这“污血”藏于身下，寂寥无声。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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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打点尽早离开这鬼地方，尚有苟且的余地，剩下病入膏肓、饱受饥寒的流民，只能挤在这间破败的庙观。
这座土地庙，原是这乡间香火最旺的寺庙。在世道最为兴盛时，它只是高高屹立在佛堂之上，从不缺前来供奉的香客。
大难将至，众人皆散，庙观遂空。
无人崇拜的神灵，没有了香火的延续和追随者的敬畏，带着人们一同堕入深渊。
是神先抛弃了信徒，还是信徒先违背了诺言？
没有人回应…
只剩下一眼望去的白雪皑皑，早已盖住了人们所创造的一切。
田野也罢，道路也罢。
无物可食，无路可走。
病疫却可以借着人性，肆意妄为地传播。
然，有位自诩教书先生的年轻男人，重新踏进这座废弃庙宇。
将城中药铺所剩药材尽数搜集，一一煎煮成汤，分发给流民。以凡人之躯，撑起这座庙宇，在长夜漫漫中寻一丝光亮。
“师傅…”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门童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
“之前所备草药，尽数已用。”
门童望着师傅的眉眼，试图获取讯息，但是什么也没有。
只好接着说：“好在柳城多枝木，不缺柴火。雪也是分文不取，加上极其干净。”
话语未罢，眼见师傅瞳色一暗，门童赶忙话归正题。
“粮米还剩半斗，不知道能撑多久…”
见师父没有回应，只好悻悻作罢。
心想：“时间尚早，去寻些枯木枝条回来罢。”
所经沿途商铺颇多，可见过往热闹繁华。
现如今却空无一人，寒风萧瑟。
小六把衣摆别在腰上，尽量别打湿衣裳，不自觉地走到了城门下。
“没有草药，就是华佗转世也没半点法子。”
他嘴里嘟囔着，边抬起头。
看着雪花落在鼻尖。
轻轻一触碰，在温暖的肌肤上消融成水。
一片接一片、形态各异的雪花，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还下这么大的雪…”
小六话音未落，
一抹红点在白茫茫雪地中显得极为刺眼，他揉搓着眼皮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紧接着他听到了快马加鞭的声音和地面逐渐强烈的震动。
不…不止一匹马。
“吁…”不一会儿，最前方的马刹停在他面前，马背上身着盔甲的士兵勒着马绳，从上方发出声音。
“柳城可在此？”
门童被这阵仗吓得一愣，呆若木鸡，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怕，我们是来送赈灾物资的。”
后面传来声音，温声细语道。
“麻烦带个路，可好？”
“嗯！”他应声罢，转身就跑，手里还牢牢攒着几根树枝。
顺着城门跑，一刻也不敢停歇。生怕马蹄子下一秒就会踹在他的后背上，虽然真的有这个可能。
小六停在门口，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盯着门内干瞪眼。
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
只见那人风度翩翩，正从庙殿中堂下来。
赭色的瞳孔下是白皙的皮肤，发鬓随意垂落，盖在束腰丝袍上，仿佛矗立于画卷中不谙世事的仙人。
先生只顾垂着眼，冷冷吩咐：
“小六，还不请客人进来。”
又微微直起身子，拍掉身上的雪，请客人入客房说话。
先生前脚迈入，小六后脚就点燃了桌上仅剩的蜡烛，即刻间照亮了整个木屋。
接着，小六从别处端来了茶水，退出去的同时把门也关严实了。
外头天寒地冻、风雪飘摇。
两人坐在刚烧的炕头上，却没有暖意。
等小六的脚步走远了，先生便主动开了口：“虽然我曾以重金购买粮食为由，对外通信，但我并不抱期望。”
红衣低着头，双手扶着床沿。
左侧耳朵听到传话，心里却刺挠得很，心想：
“明明提前预演过这幅场景，千千万万遍…”
“预想和现实，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
他赶紧甩掉回忆，放空脑袋。
一边现想话术，手指却隔着披风抠座位下的墙皮，嘴里木讷地回答：
“你，本可以离开...”
先生抬眼望向旁边说话之人，心想：
“此人虽身着红衣，却用素面巾遮面，想必身份特殊，不宜用真容待人。”
“此外，“本”这一字，透露出对我处境的知情。”
“莫非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红衣见对方迟迟不应，只好接着原先的台词说下去：“你在想，我是奉谁的命？”
“确实不知。”
见来者并无恶意，他收回目光看向桌面的茶盏。
“敢问…”
“柳千禾。”没等他客套，红衣说道。“他现在在恩公手下当差。其余我不便多说。”
“柳…千禾”先生默念着思索。
“听闻柳大人师从于你，此次听闻灾民的惨状，遂派我来支援。”
没等对方绕过完来，红衣接着又说。
“恰巧我也懂医术一二，又逢大雪渐密，我便留下帮你照拂病人可好？这也是柳大人的一片心意。”
语气之间看似礼节询问，实则没有回绝的道理，而且对方站了施以援手的上风，没有拒绝的理由。
“是，那就多谢姑娘。”
红衣轻掀面纱，品了一口茶水，只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看出表情显得五味杂陈。
也正是这一瞬间，被先生净收眼底。
眉眼和下颌的拼凑，朦胧中有一丝熟悉，但又说不清来由。
见对面人低头不语。
先生想要问出口的话，又塞回了肚里。
“既然不愿多说，自是不便多问。”
不知就这样对坐了多久。
柴火的热烈在炕下声声作响，透过床板将热量传递给休息的客人，温度正合适。
红衣不自觉地支起一侧胳膊，合目犯盹。
可能是舟车劳顿乏了，又或是防备心断了弦。
人形微斜，一根发丝逐渐靠近烛光。
在就要碰到最外圈焰火的一刹那…
旁人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轻轻用指尖，
拨开那根发丝。
挽救了一场微不足道的灾难发生。
为了不惊扰到客人打盹，
他只好就这么一动不动、专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顺着指尖方向看过去，那人呼吸均匀，没有一丝丝防备。
睫毛细长浓密，眼眶微润。
暴露在面纱之外的肌肤，有一抹淡淡的红晕。
两人之间，
就隔着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像是告知独处时间就要结束。
…
门外的小六见里头半天没了动静，轻叩了下门把手。
慢慢推开门，挤了个脑袋进去，试图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师傅？”
等门再度敞开时，小六子借着光望了望俩人。
一人睡眼惺忪，另一人看起来什么也没发生。
寒风伴着雪片闯进。红衣卸下支撑在桌上的手臂，微微发麻，许是睡了一刻钟。
“我先去安排城外驻扎的守卫和伙计，顺便清点物资尽快运过来。”
红衣说完，片刻间即整理好自己的状态，抽出挂在腰间的笛哨，轻轻一吹。
那匹黑马从远处奔着蹄儿就赶来，随着一声愉快的鸣叫停在院门外。
红色的身影快步走出，接着一跃而上，配合着动作和指令消失在窄巷中。
留下屋内的余温，慢慢退散…
小六子傻站在门沿，崇拜的眼神一直追随着红衣，对着这套连招，发出啧啧赞叹。
“师傅，我也能学骑马吗？”
先生弯着细长的眼睛，嘴角微勾。
“长大了就能学。”
今天师傅看起来心情甚好，小六子心想。
红衣从不觉得自己是善类，哪怕这次对柳城百姓施以援手也并非归功于他。
只是恰好这次任务，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主动请命是我分内之事。
但他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一点点善意，一丝丝光芒，是救赎…还是将勾起新一轮的罪孽？
对这一如既往的白色死寂，是这样。
对人，也是这样。
这一点红，像是野兽争斗场里的一抹猩红，点燃了肉食动物隐藏在体内的饮血狂热，甘愿拼上性命，从风雪掩盖的藏身所里寻找血腥味。
“城中起的，可不止是疫。”
黑衣人双手交叉，平稳地蹲坐在一根松树干上，没有落下半片雪花。
他在高处的山上，远远望着那座寂静的白色城郭，像是从天而降俯视着大地的黑暗力量。
“呵呵呵呵呵…”他歪着嘴阴沉地笑，身子无意间地颤抖，惊起群山乌泱泱的鸦群，仓皇而飞。
豺狼虎豹竖起耳朵，像是等待开笼的指令。
时日到，
渴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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