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非晚

　　华秋市入了冬，寂静的夜色中，只剩下雪花的落下声，大雪纷飞，掩盖了几分城市的喧嚣。

　　市街区拐角那家花店，散发着温暖浅显的光影，仅仅只是驻足于门前，便能闻见无数花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气氛，如同梦境一般，无声的引人入胜。

　　寒风肆虐，一切都那么安静，一位身姿皎好的女人站在白雪中，却没有撑伞，她痴痴的望着那家花店的招牌，随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肩膀轻轻微微颤着。暮景站在她身后，有些怔的看着那位身着深褐色大衣的女人，仅仅是从挺拔孤寂的背影来看，宛如一副凄凉的画卷。

　　暮景方才采购回来，便瞧见了这女人，那女人淋雪站在这里，足足有5分钟了。

　　暮景不明白女人的来意，如果是买花，为什么不推门而进。

　　她竟也陪着她傻站了五分钟，荒唐。

　　意识到这一点，暮景终于上前轻轻拍了拍女人，出声道：“小姐，天色不早了，您是要买花吗？去店里坐着吧，一直站下去，会着凉的。”

　　那女人转身，白皙的面上敛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喜色。

　　暮景开了一年多的花店，见过各种各样天生丽质的人，可是见到这张脸，她还是措不及防的被美到失语。

　　不止是美到，亦或是被冰到。

　　她美的不可方物，肌肤胜雪，似是远山芙蓉，神色间却透露着忧愁。

　　其实女人的表情淡淡的，可暮景就是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悲，仿佛认识她许久，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能看出她的心境。

　　女人嘴唇轻颤，眼中泛着迷朦的水光，半晌才开口：“……谢谢，我想买……月季。”

　　声线冷如月，却是温柔的。

　　她这是，刚刚哭过吗？难怪站了许久不进去。

　　只是，她为何要哭……？

　　暮景的心情仿佛被她带动了，也低落起来，她露出纯善的笑，点点头：“请随我来。”她挪动脚步，向花店走去。

　　身姿高挑纤瘦的女人现下就乖乖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
　　暮景礼貌的笑了笑，两个浅浅的梨涡绽放在女人眼前：“月季花都在这里了，小姐只管挑喜欢的，我替您打包。”

　　女人先是瞥了眼月季，转而将目光定在暮景脸上，说了第二句话：“你喜欢哪个？”

　　暮景疑惑，这位客人突如其来的提问令她有些懵：“啊？粉月季吧。”

　　女人笑了笑，指了指那盆粉里透白的月季：“那就这盆。”
　　她笑起来……可真漂亮，真的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只是笑的太过短暂，真想再看她笑一次。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客人有这般想法。
　　女人将月季递给暮景：“麻烦了。”

　　暮景被她看的有些害羞，连忙接过月季去打包，女人很安静，在她打包时，就静静盯着暮景。

　　小景，我终于找到你了。

　　只是，你竟将我忘了吗？

　　“我叫桑榆。”女人突然开了口。

　　暮景包花的手顿住，她愣愣的抬头，对上桑榆那双深邃的眸，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随后她和煦一笑：“我叫暮景，正是和你名字相对应的……桑榆暮景中的暮景。”

　　她将包好的花递给桑榆：“很高兴认识你，天色不早了，桑小姐不介意的话，我的伞借你。”

　　“谢谢。”她又看了眼暮景，眼波流转，似有不舍，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店门。

　　暮景见她离开，开始大口喘粗气。

　　从她看见桑榆的那一刻起，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却一直强撑到现在，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现象。

　　“桑榆……”她喃喃自语。

　　……好熟悉。

　　暮景最终悄悄留了个心眼，她在给桑榆伞时，说的是“借”，不是“送”。

　　这意味着，桑榆会将伞还回来，那时，她便能再度见到她。

　　第二日。

　　门口挂着的风铃轻轻作响。

　　暮景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她翘首以盼的女人。

　　她发现桑榆的气色比昨日要好上不少，心里也隐约的高兴。

　　即使桑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就是能感受的到桑榆的一切。

　　她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可她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桑榆将打理干净的伞递给她，暮景就顺手放在伞桶中。
　　暮景这才发现，她不仅将伞还了回来，还认真的清理了伞上的细小污垢，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不难看得出，桑榆是有洁癖的。

　　桑榆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冷冽的，可说出的话却柔和到了极致：“暮小姐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的伞在店里？”

　　“常有客人忘记带伞，我就专门准备了个伞桶，供给她们。”

　　纵使她遗忘了所有事，心底的那份纯真的善良却永远完好的保留着，不曾消失。

　　想到这，桑榆心中多了一丝慰藉，眼角藏了笑。

　　“桑小姐，方便……给个联系方式吗？”暮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想和眼前这个清冷的女人多说几句话，多一些接触，仿佛是天意指使她这么做。

　　桑榆没有犹豫，在暮景手机的备忘录上打下手机号：“微信也是这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害怕暮景联系不上自己，一直没有换过号码，可暮景却一天也没有联系过她，销声匿迹在她的生活，如今她终于寻到了她的无价珍宝，纵然她们重逢却不识。

　　暮景点点头，看着那十一位的电话号码陷入了沉思，好眼熟。

　　头又开始隐隐的痛了。

　　桑榆注意到她神色中有痛苦，顿时反应过来原因，懊悔不已。

　　是不是她突如其来的打扰让暮景难受了。

　　为何要急于唤醒暮景深处的记忆。

　　为何要令所爱之人没由来的苦不堪言。

　　以往她最是耐心了，这次便不行了吗？她该耐心点，让暮景慢慢记起来，这个过程并非急于求成，而是细水长流，强行记忆只会让暮景更加头痛。

　　她舍不得。

　　她有的是时间。

　　十年前，秋。

　　开学季，祁桥市初中，来了一位新同学。

　　按理说，秋天的校园总是舒适的，祁桥的天气却是多晴，即使已经过了夏天，天气仍然不褪炎热，热风吹的暮景不太愉快，也不知是热的不愉快，还是开学不愉快，女孩踏进新学校的大门，两旁是一排排整齐的银杏树，叶子落了满地，暮景就踩在这银信叶上，仔仔细细的看着公告栏旁，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这才抬脚出发。

　　她穿梭于书声琅琅的教学楼之间，青春的篇章开启，她与她的相遇，也在这里开启。

　　一个月前，她还不属于祁桥市，父亲离世，母亲再婚，为父亲处理完后事，她才跟随母亲来到这个城市，她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来到祁桥十日有余，她常想，为何妈妈能这么快便带着自己硬生生挤进一个新家庭。后爸待她挺和蔼，还特意将她转到了祁桥市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级。

　　可不知怎的，暮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九（5）班，祁桥初中整个年级里成绩最好的班级。班主任是一位年近40的中年男人，带着细细长长的四边形眼镜，只看面相就凶神恶煞的，但说起话来又充满着和蔼可亲，暮景刚才可是照着地图对比了好久才找到他的办公室呢。现下她乖乖跟在张旻身后，张旻好似有读心术一般，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立马就能看出她的紧张，好一番安慰，暮景由此得出了结论，张老师不仅和蔼可亲，甚至还有些憨憨的，她顿时放松了不少，她本身是活泼开朗的性格，但对于一个全新的环境，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且是假的不要不要的。

　　五班的学习氛围从来不让张旻唠叨，他站在班门口，做了个每个班主任都会有的举动——透过门上的小窗偷偷看班级，暮景见此举动，觉得十分有八分的亲切和熟悉，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不知是学生们都注意到了班主任的突然降临，还是真的在认真学习，总之很安静就对了。

　　暮景今早特意早起扎了个乖巧可人的低双马尾，看起来就像是读书的料。

　　由于是转校生，所以没穿校服，她又刚来祁桥市不久，还没购置新衣物，穿着从老家带来的一件纯白衬衫，心口处印着一朵向日葵。

　　张旻在门口观察了好久，久到暮景的耐心快要耗尽，他才抱着历史书进了班级，走上讲台理了理书本，厚重的历史资料与讲台撞击，发出不小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先放下手中的书，大家向讲台看齐。”

　　讲台边站了那个没穿校服的女孩，跟班里清一色的校服格格不入。

　　“这是从隔壁华秋市七中转来的学生。”

　　张旻转头让女孩自我介绍。

　　暮景心道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刚刚那亲切的张老师在门口站了那么久都不进去，简直是急死人不偿命。

　　她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字，还好，同学们都很尊重她，认真的看着她书写姓名。

　　除了一个扎着低马尾，带着银框眼镜的女生，模样清清冷冷的，眼镜也没能挡住她那精致的鼻梁和修长的睫毛，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学习了。

　　黑板上呈现了四个醒目的大字——桑榆暮景。

　　这四个字写的不失力度，并且龙飞凤舞……

　　接着她又圈起暮景两个字。

　　暮景目光澄澈，有一种未经过世事打磨的干净纯粹，接着她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说道：
　　“大家有了解过桑榆暮景这个成语吗？我叫暮景，桑榆暮景的暮景，虽然我加入你们的集体有些晚，希望最后一年的时间里，大家多多关照，谢谢啦。”

　　她的嗓音轻灵动人，一番自我介绍既简短又精辟受用，令人想记不住她的名字都难。

　　当暮景以为这就算结束时，没有等来掌声，她有些纳闷，发觉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了正在低头刷题的桑榆。
　　是她，那个气质很好的低马尾女生。

　　少女就这样在全班的注视下抬起了头，看不出任何情绪，双眸犹如海底般深邃。

　　……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张旻这才开了口。

　　“暮景同学暂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单人座吧，月考之后会大调的。”

　　暮景莞尔一笑，乖乖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暮景坐到位置上便开始发呆，丝毫没有听历史课的意思，她从自我介绍时就注意到了那位气质极好的低马尾女生，皮肤白皙，整个人可以出尘脱俗的白色冰花来形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警告。

　　因着只有这个人不听她的自我介绍，暮景想不注意她也难，她更好奇的是为何全班人在她自我介绍完都齐刷刷的看向她？难不成，她也叫暮景？！不能吧，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和谁撞过名字。

　　书呆子。

　　这是暮景“深思熟虑”过后得出的结论。

　　下课后，暮景从书包拿出一盒巧克力，很自然的分给全班，想融入一个集体，先把同学们的胃给满足了，这就跟，要想抓住喜欢的人，就得先抓住她的胃，是一样的道理。

　　刚开始分的很顺利，每个人都对她这个新同学报以一笑，说“谢谢”。

　　走到“书呆子”桌前时，暮景没有犹豫，拿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她工整干净的作业旁，道：“同学，请你吃巧克力。”

　　桑榆闻言，测瞥一眼，冷声道：“不用。”

　　然后继续写下一行方程列解。

　　暮景的笑容凝固了,不吃就不吃,好歹说声谢谢吧?!这是什么意思啊?？下课还一直写作业,什么书呆子！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桑榆的同桌见气氛尴尬,连忙笑着解释道:"那个, 是暮景吧?桑榆她不爱吃零食,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了。”

　　误会已经误会了，暮景此时更好奇刚刚她话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她叫什么？桑榆？！”暮景惊掉下巴。

　　难怪……难怪她做完自我介绍，大家都看着她……

　　"对！你看你们多么有缘分啊!这……这今天天气还挺好的,哈哈!"

　　同桌话说一半,桑榆顿笔望向她,她悻悻改了口。

　　由于侧对着暮景,她看不到这是怎样的一眼。

　　"哼。"暮景闷哼一声，她才不想和书呆子有缘呢!

　　倒是这个帮忙解围的人挺好的,暮景想结交，于是她绕过桑榆,向她伸出手道:"你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白柚,白色的白，柚子的柚。"

　　白柚也伸出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暮景接着去分巧克力了。
　　桑榆此时已停笔,左手托着腮，眼睛仍停留在纸上,无人知她在想什么。

　　聒噪。

　　桑榆心道。

　　暮景回到位子后觉得有些闲,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转着笔。

　　她刚转来，没有朋友，硬要加入别人不太好。

　　她长叹一口气，因着太无聊，她只好趴在桌子上睡觉，这一觉便睡到第二节课上课,别人都在起立,她依旧未醒。

　　英语老师是一个口语不标准的老头,他见暮景在睡觉,一个粉笔精准的砸上了她的头。

　　粉笔断裂,一半滚到地上,还有一半在她怀里。
　　"嘶....…"
　　薯景摸出怀里的粉笔头,随手往窗外一扔,扔到了恰巧路过的班主任头上。

　　……得,刚来不久就要去喝茶了。

　　暮景倒是不怕责骂,就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有些羞耻,特别是她。

　　暮景一想到那个姓桑名榆的书呆子,她就特别不想当着她的面出丑。

　　但事实摆在眼前,丑已经出了。

　　张旻给足了她面子:"下课来一趟办公室！”

　　这哪是下课铃,催命铃还差不多！

　　她一边抱怨一边往办公室走,与她一同的是书呆子桑榆。
　　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桑榆怀里还抱了好几十本作业。

　　暮景看不出来，如此削瘦的她能抱的下那么多作业吗？

　　暮景也不是太记仇的人,她磨蹭了一会，追上前，带着一丝傲娇开了口。

　　“要帮忙吗？桑同学。”

　　桑榆却看都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说了句不用。
　　满满的疏离感。

　　在暮景看来,这疏离感里还带了几分看不起。

　　不用不用，她是只会这一句吗？暮景特别想问问她这么多年的800字作文都是怎么编的出来的。

　　但是怕她又回自己一句不用。

　　桑榆似乎是刻意走的比她快,将作业放在桌上后,暮景才踏进办公室。

　　"齐了吗?"

　　“没。”

　　"缺谁的?"

　　桑榆没说话,抬头看了一眼刚进来的还没站稳的暮景。
　　张旻也跟着看了一眼。

　　"行，我知道了,回去吧。"

　　“……”

　　暮景已然捏紧了拳手。

　　“暮景同学吧？来，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暮景顿时觉得张旻那和蔼可亲的形象已然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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