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

作者:火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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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阳


      十岁前他没有姓名。

      他没爹没娘,随一群女人在一间大院子里生活,喝稀粥,睡稻草。

      女人们天微亮便要起床做工,她们分工明确,按月轮值,分专人打水、浣洗、晾衣、熨烫、收纳。

      院内朱门紧闭,只有东西两面墙上开了两个方正的洞。脏衣从院东侧倾泻而入,待换了干净如新的样子后,再从院西侧运出。

      活永远干不完。

      从黎明到落日,等待处理的衣物永远在院东边堆成座小山。他尚且年幼,挑不起水桶、洗不干净衣服、踮起脚也够不着晾衣的竹竿,每日便被不同女人指着额头骂:

      “死了娘的野种。”

      “只会吃的废物。”

      他刚记事时,被人教会的第一件手艺是如何拿针挑掉衣服上的珍珠,第二件是如何把这些珍珠按原位一一钉回到已经干透的衣服上。

      他就靠着这两门手艺在院里混饭吃。

      他记性很好,能把每粒珍珠的位置记得明明白白。钉珍珠的时候,珍珠过手从不返匣,满院子的人都比不过他。

      他最爱钉的是一件天青色缘襈裙,裙面上缀满了大小不一的珍珠,像是晴朗夜空上挂满了点点星子。

      是个夏天,起了骤雨。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乌瓦青砖上,他一脚踩过檐下水洼,帮女人们匆忙收衣。

      这时,院前朱门突然吱呀一响。

      门开的时候,众人动作皆是一停,哗啦啦跪倒一片。

      他被女人们拉着跪下,环绕着掩在了中间。

      唯一站着的那人踩着双锦缎玉鞋朝他们走来,问:“奴生子何在?”

      他不解其意,拉他跪下的女人未动,只攥紧了他的手臂。

      哒。

      哒。

      哒。

      那双玉鞋踩在青石砖上,分开了跪作一团的人群,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最先认出那件自己钉过珍珠的缘襈裙。

      那件裙子的主人拿嵌着珍珠的护甲挑起他的下巴,朱唇轻启,问:“这就是云娘的儿子?”

      这位珍珠夫人带走了他。

      她为他取名。

      “你是我奴婢所生之子,便叫奴生。”

      她教他识字。

      “十岁大了,先学会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吧。”

      她带着他离了一方小院,又围困他入四面宫墙。

      “你娘是我奴婢,与人私通生子。所以,奴生,你生而有罪。你要知道,你与你娘本是宫内砖缝间生出的杂草,我既是护你们的树,也是养你们的根。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我小儿与你同岁,我要你做一条护在他身前的好狗。”

      此后五年,奴生陪着同他年纪一般大的三殿下,每日最常干的事是捉大虫、放风筝、推秋千、替人写大字、替人罚跪挨打。

      奴生习惯被人无视、欺辱,旁人都把他当做王后为三殿下养的一条狗,只有一人把他当人看。

      那人说:“你和云娘很像。”

      那人说:“你虽是奴婢之子,但没有人是生而为奴的。”

      那人说:“你该叫我二哥。”

      这年秋天,他二哥死了,王宫各处挂满白绫、宫人皆服素。

      奴生被王后领至王前。

      “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王上要我再送一个儿子北上赴死吗?”

      王后哭得悲切,双耳挂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哭声不住颤动。

      王叹道:“裕楚蛮横,方才派使者陈言,孤若不质子于楚,楚便不从洛水退兵。”

      “他比启明早一个月出生,”哭泣无用,王后收了泪,把卢生推到王面前,“按年龄,他才是你第三子。”

      她用力太大,指甲嵌进奴生皮肉里,掐得他双肩剧痛,却挣扎不开。

      王沉默不语。

      王后又说:“楚军已过洛水,未能兵临孟安城下,皆因我兄长带兵守住了肴关。”

      王这才看了卢生第一眼。

      王攥住他的手,对他说:“你姓宋,是孤第三子,陈国三殿下。”

      王说:“宋卢生,你可愿质楚?”

      卢生未答。

      王又说:“只能是你了。”

      宋卢生从梦中惊醒,倏然睁眼。他抹去额前冷汗,拨开轿帘向外看去。

      卯时已过,长夜将尽,黎阳的天却还是未见一丝光亮。厚云将星月掩了干净,天地皆是混沌的黑,似盘古尚未将其分离一般。

      灯笼从城西的某条街道开始点亮,点点亮光随着鼓声蔓延开来,逶迤而上。那是需要上朝的官员家小厮手提的灯笼,制式统一,亮度竟近乎一致。

      通往宫里的官道上挤满了赶着上朝的大臣,他们除初见行礼、小声寒暄几句外也无人多言。人声和脚步声淹没在鼓声里,而两次击鼓间,黎阳城仍淹没在诡谲的静谧里。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黎阳。

      宋卢生放下轿帘,想叹气,又恐被引路的金甲卫士和太监听见再生事端,便只能生生忍下。

      卢生来楚路上,曾听姜相说黎阳是个如何热闹繁华之地,为天子之帝都,皇室居所,有万国来朝的盛世风光。

      而今日进城入宫路上所见,这个阴沉沉的黎阳,似和他陈国的孟安城并无两样。

      繁华之地,亦是埋骨之所。

      卢生正在神伤,不料轿子忽然停了。

      “何人在内城乘轿?”轿前有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宋卢生听到那领路太监答:“禀殿下,是陈国三殿下。”

      “陈国?”那位“殿下”扬起尾音,又问,“我听闻洛水一战,南陈被打得落花流水,现在来黎阳求和么?”

      他说得太过直白,意在羞辱,领路太监不知怎么答,便只是沉默。

      宋卢生端坐轿内,不急着去应,反去细数轿帘上银线绣的繁复花枝转了几个弯。

      那人只停了片刻,等来预想的沉默后,又兀自开口:“依法制,黎阳内城禁骑马乘轿。陈虽战败,排场倒是不小。”

      宋卢生听着那说话人脚步声忽然近了,伴着太监一声惊愕的“殿下”,轿帘蓦地被掀开。他最先看见的是一双淬着冷意、含着风雪的眼睛。

      那位“殿下”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比自己稍高,着一身朱红色朝服。

      他嵌宝金冠束发,冠上的红宝石殷红如血,革带上勾着的玉佩在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金石声响。

      这衣冠倒是衬得他更加骄矜了。

      卢生想,若是姜相在此,定要出言讥讽:窃国贼子之后,再怎么金装银裹的,也塑不出天子血脉。

      楚灭殷称帝不过二世,诸侯不服,频发战事,霖祐帝的铁骑意欲征遍六国,居于南地要害的陈国首当其冲,败得惨烈。

      此刻黎阳东角的天开始泛起乳白,这少年逆着天光居高临下地瞧他,唇角衔着冷笑。

      宋卢生不介意自己被打量。

      出陈入楚的路上,卢生出肴关,渡骓河,沿洛水逆流而上,后入唳陵。送他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次换新人之后他都会被打量一番。陈人多因国殇而落泪,楚人则多语含讥讽。两个月行程,三千里路,倒是煅出了他这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言语虽如刃,却终究不能剜心剔骨,不放在眼里即可无伤,倒是裕楚这凌厉的冬风切切实实让他吃了苦头。

      ——轿帘一掀,风立即带着削肉刺骨的寒意钻了进来包裹住他,顺着外露的皮肤肌理一点点渗了进去。

      卢生浑身汗毛被惊起,生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他紧了紧衣领,捂着汤婆子,不卑不亢地扬首和那人对视,眼底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我这是碰着个哑巴?”少年嗤笑。

      立在轿另一侧的陈国随侍忍不住说:“你楚地严寒,我们殿下甫入唳陵,一过裕关便染了风寒,高热不退了三四天,仍旧是带病赶路。进了黎阳,尚未休整便要听诏入宫,你们——”

      “云延,不必多言。”卢生出声打断,又朝着那拦轿少年展颜笑道,“我同晟王殿下一起走。”

      被唤做“晟王”的少年一挑眉,也笑了:“原来你认得我。”

      霖祐帝第三子名为蔺阳,被封晟王。

      蔺阳八岁时出使齐国,为求同盟联齐抗陈。当时陈强楚弱,齐王不愿因此得罪陈国,连连拒见裕楚三位使臣。

      “久闻齐王胆小甚微,莫不是连我一黄口小儿也见不得吗?”

      蔺阳进城后先不入宫,反而于齐都最大的酒馆如是高声谈笑,逼得齐王翌日一大早便派人来请。此行商谈了六个时辰,于第三日晨,蔺阳拿着签好的国书出宫返楚。

      是以八岁便得封王。

      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

      他封号为晟,名为阳,他父皇应该是极爱他的。

      卢生在来的路上随姜相补史,学到这一段的时候便在心中如是想。

      他喜欢他的名字和封号。

      两人刚刚照面,卢生见他年纪轻轻却戴冠着王服,便已推测出他的身份。

      卢生大病未愈,形销骨立站在风里,像一张随时能被风卷走的白纸。蔺阳冷眼瞧着他脸颊上在轿中暖出的血色在肃杀寒风中一点点褪去,视线扫过他的衣饰,又皱眉问:“你既是来朝,为何穿素?”

      无论是楚制还是陈法,素色都意味着白事。

      宋卢生一身素白朴实无华,再挂着张被冻得同样惨白的脸,无论是身份还是装束,都太晦气了。

      卢生正斟酌字句,蔺阳眯起眼冷冷道:“洛水一战,五万陈兵葬身鱼腹,陈国惨败。你既来了楚,不满也好,委屈也罢,都得受着。”

      洛水一战,陈王次子战死,陈国惨败,卢生正是因此质陈。

      “五万陈兵与我何干?”

      宋卢生答得足够随意,便显得足够冷漠。

      他将视线越过少年,抬头直视前方宫门,天光之下宫门大开,官员分两列长龙鱼贯而入,走得井然有序。卢生平淡道:“洛水一战,我二哥战死,我为他着素衣。”

      还有……他的老师,死于使楚路上的姜相。

      蔺阳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瞧了瞧。

      “我管你为谁。来人,引他去偏殿把这身晦气的衣服给本王换了去,”那少年喊来引路的太监,又转身露出半口整齐的白牙,对他笑,“陈国殿下,这里是楚国,你站在玉阙宫前。”

      卢生带着病,脚步虚浮,走得慢,蔺阳没耐性等他,撂下话、收了笑,转身随着寻他的宫人走远了。

      卢生默然跟着太监继续向前。

      天渐明,走了半刻,一路所过,皆是亭台楼阁。虽雕梁画栋,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但这些带着皇家威仪的建筑让人没什么心思欣赏,只觉压抑万分。

      他回首想看送他至宫门前的那顶轿子。

      ——宫墙朱红,庭院深深,这路曲折蜿蜒着,竟已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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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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