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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劫
日上三竿,寐语城的大门前没有几个人。高耸的城墙上,刻着繁杂的护城阵,护着内里各族居民。
守卫接过令牌,前后翻转检查一番,便挥手放行。
面前的男子身量极高,帷帽的黑纱挡住了他的面庞,只能从身形和一双匀净的手判断出他年纪不大。
“多谢。”柏焕朝轻一点头,轻车熟路地迈进了寐语城,熟练程度不亚于回自己的宗门。
走进城门,外头那种冷清气就散了不少。虽然寐语城最热闹是在夜晚,现下仍然熙熙攘攘,饭馆、赌坊、乐坊,各色铺子琳琅满目。
柏焕朝闲庭信步地钻入人流,东买碗凉糕,西买串剑穗,转转悠悠,到了午后,兜里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他四处张望一圈,迈进了一家最近的赌坊。
这家好像没来过。
白日里赌坊人并不多,他径直走向一张散落着骰子的方桌,把手里那点碎钱全部放到了桌上,对那坐在桌边的赌师说:“玩八面骰。”
赌师本来懒洋洋窝着,闻言笑眯眯看向他,露出一双猩红兽瞳,道:“请客人上桌。”
柏焕朝气定神闲地坐下,“玩简单的,立四吧。”
立四算是赌坊里最不用动脑子的玩法之一,如果四个骰子点数相同,点数大那方胜;如果不同,分别比较点数则可。玩法虽然简单,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却不少。
赌师面上仍然笑得和蔼可亲,心里却在嫌弃对面这人类,明明身上衣服都是好料子,一看就不缺钱,却押得太少,要演好久才能把钱翻大。
柏焕朝在帷帽下被赌师自以为隐蔽的打量逗得悄悄笑了下。
侍者将骰子和骰包分给二人,赌师随手晃了几下,便停了动作。
柏焕朝随手捻了捻几枚骰子,而后也随意晃了几下。
开盖,柏焕朝四个六,赌师牌散了。
“客人运气真好。”侍者将翻了一倍的赌金放到了柏焕朝身前,“还要继续吗?”
柏焕朝再次把所有钱押了上去,“继续。”
赌师悄悄在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局开,又是柏焕朝胜,赌金又翻了一番。柏焕朝没有选择结束,帷帽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喜悦:“看来我今日运气是不错。”
又开了数局,赌师只赢了一次,柏焕朝原本只够五碗馄饨的钱变成了够买五十家馄饨铺的钱。
赌师虽然看不到此人表情,却笃定他在笑。
真是没见识的小公子,看等会你还笑得出来吗?他身后粉色的粗尾一晃,侍者便再度上前收拾骰子,放到了两人面前。
又是一局无聊的骰子。
柏焕朝还是和最初一样,很随意地晃了两下骰宝。
赌师胸有成竹地掀开了自己的盖子,四个八。
柏焕朝也掀开了自己的盖子,四个五。
局势逆转,那小山堆似的灵石被推到了赌师那边。赌师摩两下手掌,和旁边的侍者悄悄换了眼色,循循善诱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客人,看来这局是我的手气更好一些……不过呢,我们赌坊一向讲究一个公平,客人要是还有别的值钱东西可以押出来,这些灵石都能赚回去也说不定。”
对面那人沉默半晌,赌师正担忧他不敢再赌,却见他似是被鼓动,犹豫一下后果断掏出颗流光溢彩的丹药,毫不珍惜地拍到了赌桌上——
“那我押这个吧。”
赌师睁大了眼睛,那丹药的光彩太过显眼,他一下就认了出来,居然是枚结丹药!这可比他手旁那一堆灵石值钱多了!
殊不知柏焕朝根本不了解这丹药有何价值,正看着那丹药想,这玩意值不值钱来着?用都没用上,但想来师父给的修炼用的东西不会不值钱吧?
他只道:“继续吧。”
赌师差点喜形于色,道:“好,继续、继续。”
骰子撞击骰宝的清脆声音再度响起,赌师暗中催阵,心里那骰子声已然灵石摇晃的声音重叠。他暗中催阵——
那珠玉般的声响戛然而止,二人同时揭开骰宝,只见赌师是四个七,柏焕朝竟是四个八。
灵石再度回到了柏焕朝手上。
侍者明显一愣,赌师的脸色也登时难看了起来。
“今天就玩到这吧。”柏焕朝把小山似的一堆灵石和那颗丹药收到储物戒中,而后颇有礼貌地将四枚骰子重新摆整齐,站起了身。
赌师看着那刺眼的几个八,一股气往头上冒。
怎么幻阵没用了呢??这小子摇的还真是四个八!
他再一摇尾巴,几个红眼睛的侍者便忽地围了上来。
“客官,我们店有规矩……”
“每次都来这套。”柏焕朝轻叹一声,打断了那只老鼠,“我进门前可没听你们说什么规矩,那我偏要走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
赌师又被打断了,但这次是把剑。
戴着帷帽的年轻人类动也没动一下,空气里却凭空多了把指着赌师的剑。
铮鸣声还未入耳,一阵凌厉剑风便扫过赌师脖颈。
那剑通体泛着森森寒光,可见其削铁如泥,只一颤剑身,仿佛有无边杀气破空而来。
赌师一下呆住,突然想起了那个都快要被他忘记的传闻——
有个戴黑色帷帽的人类,以到爱用手段宰客的赌坊赢钱为乐,任何伎俩都宰不到他,但不要试图反抗——
因为赌坊的打手都打不赢他。
寐语城的赌坊不说千个也有百个,不是谁都会把传闻往心里去的。
但这把剑出现得太突然了,老鼠咽了口唾沫,不准备用自己的性命去测试这个传闻的真假。
围上来的侍者又迅速地退下,赌师往后退两步,让自己离那把剑远一点,“呵呵,客官您走好……您走好,刚刚是开玩笑呢。”
戴着黑色帏帽的人点点头,转身出了店,那柄剑晃动两下,追着他出去了。
……
“茗姨,老位置,今天多来点酒。”
柏焕朝大步迈入百音坊,甫一进门,一阵香风袭来,珠翠叮当中,一截白袖轻一晃荡,收下了柏焕朝的一大袋灵石。
“厢房空着的呢……你们去拿酒食送上去。”茗姨跟闲着的姑娘们打了招呼,“白公子,今日还要听书吗?”
柏焕朝在厢房的榻上坐下,“听啊,还叫小冉来念吧,她讲情情爱爱的本子最有趣。”
茗姨摇了两下扇子,道:“小冉……她今日不在,要不换个人?阿逸就不错。”
“也可。”柏焕朝点头。
不一会,一群乐师带着各自的乐器涌入厢房。
柏焕朝吃了两口水果,拍拍手,在话本子里挑了起来。
“《昙花劫》?”不知想起什么,柏焕朝轻笑一声,“这个还没听过,今日就念这个吧。”他拿定主意,便抛给负责念书的阿逸。
虽然见不到这白公子的真容,但他出手一向阔绰,身形高大却不失少年清俊,声音也清朗,又从来只是听书,不像其他客人,总不守百音楼规矩,对乐师们多有逾越轻佻之举,于是这份被挡在帏帽下无法窥探的脸也就只是为这白公子添了一丝神秘,更惹人好奇。
他是背着剑的,又是人类,阿逸想,这是哪家背着师长悄悄到寐语城玩的剑修吧?
寐语城作为最大的中立地带,混杂着来路各异的人、妖、魔,通常来说,那些老顽固是不允许自己族人来这鬼混的,尤其是人族。
这白公子不是此处住民,却隔三差五跑来听书喝酒,也是胆子大。
乐声渐起,轻柔的女声开始把故事徐徐道来。
听了好一会,柏焕朝才明白这故事讲的是一个剑修爱上一个花妖的故事。
“夜幕来临,他苦等几日,终于再度见到了小昙。那股忘不掉的幽香再现,当初的惊鸿一瞥,被他重新找到……”
柏焕朝端着酒,穿过帽帘,送入口中。两壶酒下肚,他理应毫无醉意,此刻却莫名有些燥热。
头顶一阵痒意袭来,他挪了挪帏帽,仍旧没有好转。
又来了。
不痒还好,一痒起来没完没了,连到尾椎处,酥麻胀痛的一片。柏焕朝难耐地搓了搓帽檐,把注意力集中在话本的内容上。
剑修深深地爱上了只在夜半才能现身的昙花妖,可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异族相爱不被允许,更何况他们只能在那昙花一现之时相见?
柏焕朝还在痒。
他唰一下拉上了屏风。
阿逸和别的乐师登时停了下来。
“白公子,怎么了吗?”
屏风内的柏焕朝一把摘下帏帽,眉峰蹙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狠狠锤了两下自己的头顶。
“无事,你们继续。”
屏风外,声音重新响起。
柏焕朝砸了两下,才终于好受些。
这个症状已经有一阵子了。第一次发作是在和师弟谢衍弛练剑时,头顶突兀地感觉让他剑锋一偏,谢衍弛第一次赢了师兄,开心得手舞足蹈,请他喝了十壶酒。
之后时不时就会发作一阵,可去找阮师叔看了,却说他身上没有任何毛病,只能再小心观察。
阮师叔都看不出来的毛病,找别的医修也只是徒劳。
他缓了好一会,有些心烦地闷掉一杯酒,起身拉开窗户,试图吹散那点难受感。
夜晚的寐语城,风都是吵的。
“……只见小昙奋力一扑,竟是为他挡下了师尊的一剑……”
筝声悲鸣,似是弦断。
“一阵昙花幽香,随着猩红的血弥散开来,是花妖血流如注……”
柏焕朝站在窗边吹了会风,心情转好,听到这不禁咂舌,人妖殊途,师父亲身阻拦,真是对苦命鸳鸯。
然后就被当头一扑。
温热的重量,狠狠压到了柏焕朝身上,淡淡的香揉杂着血味,萦绕在柏焕朝鼻尖。
倒地的闷响被屏风外悲伤激昂的乐声和讲书声挡过,无人注意到屏风后的“白公子”突然被人扑了个人仰马翻。
背被撞到地上,一阵闷痛,柏焕朝被砸得一阵懵,才一抬头,脖颈就被一冰凉硬物抵上,他虽然看不见那是什么,但无疑是一柄锐器。
“柏焕朝?”来人明显地愣了一下,声音响在离柏焕朝耳朵很近的地方,又轻又热。
柏焕朝听出是谁,没有顾忌那匕首,直勾勾地抬起了眼。
一张熟悉的漂亮脸蛋被凌乱的额发挡了些许,眼睫下垂,挡住一片暗红,眼神是冷的。漆黑的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滑下,扫到了柏焕朝的脸,带来丝丝缕缕幽香。
他呼吸不匀,按着柏焕朝肩膀的左臂还往外渗着血,匕首却没松一点,仍然牢牢抵在柏焕朝的颈侧。
他们的声音太细微了,几乎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没有引起外头人半点的注意。
“他抱紧奄奄一息的小昙,痛哭流涕道:‘小昙……你修为如此微薄,却为我挡下如此一剑……’”
柏焕朝看到身上的人明显脸色一变。
他登时反应过来,“不是……”
阿逸还在继续深情朗诵:“小昙的体香因为伤口扩散得格外浓烈,几乎把旁的人都闻得入迷,眼见着此二人生离死别,这小妖竟然如此痴情,原本盛怒的尊者竟生出丝愧疚……”
颈侧的匕首一紧,柏焕朝赶紧正色道:“不是,此小昙非彼小昙……不是,我也不是叫你小昙的意思……这是个巧合!”
“我只是随便听个话本,相昙,你别生气。”他最后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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