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沂

　　阳光明媚，晃得人眼睛疼，唐梨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树梢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灼人得很，但她喜欢，好像所有的坏心情都随着周身汗水的蒸腾散了出去，阳光暖呼呼地包围着她，像一个拥抱。

　　一滴汗水从头发里流出来，淌过额头眉毛，混着出门前涂抹的防晒霜，溜进唐梨眯着的眼睛里。

　　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唐梨迅速伸手捂住眼睛，身体难受地佝偻起来，眼泪一瞬间就滚了满脸。

　　好不容易好些了，能睁开眼了，唐梨在下一只“蜜蜂”到达前闪进了旁边的店铺。

　　是个书店，原木风，二层小楼的样式，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凉悠悠的安静，空调的微风吹起唐梨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的碎发，和因着那滴汗水而发红的眼眶旁还湿润的睫毛。

　　店里人不少，但还算安静，大家安静地看书或是在书架边慢慢地踱步、找寻，偶有几声细碎的交谈低得像梦里的呓语。

　　唐梨往二楼走，她想找一个人少的角落呆着，一楼人有些多了，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二楼还真没什么人，红木制的高大书架遮挡日光，走在两层书架间，头顶昏黄的灯光垂下来，像梦里黄昏时的小巷，静谧的安心。

　　走了几步唐梨就知道二楼人少的原因了。

　　书架上尽是些大部头的书，带着晦涩难懂的书名，红色褐色黑色的书皮垒在书架上，像是一块块砖头，厚重的让人没有想要打开的想法。

　　唐梨把两只手插进宽大的短裤口袋里，漫着步子晃悠，眼神沿着烫金的书名往前跑。

　　在一整排的砖头里她看到了一个缺口，一本紫色的书，不厚，书脊上印着交错盛开的花枝涂鸦，被两本唐梨说不出名字的外文书夹在中间，不知是被谁放错了位置，在这片厚重的黄昏里孤伶伶地开着。

　　唐梨伸手把书拿下来，是本开了封的书，没有塑封，页边微卷，说不上旧但也谈不上新的模样。

　　唐梨用手指捋平书页卷曲的弧度，她打算拿这本书来打发下午的时间。

　　手指抚过书面时，她闻到了雨的味道。

　　青草、柏树、苔藓、兰花……

　　似乎还有草莓的香甜。

　　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带着水汽的清新和甜意。

　　唐梨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空气里气味。

　　是下雨了吗？

　　耳尖听到了书本摩擦的轻响，又一本书被拿了下来，是背靠着紫色书皮的另一本，阳光透过两本书的缝隙照亮了这条小巷的黄昏，身边一亮，仿佛时光倒退，本该天色渐暮，月满西楼，太阳却又从西边的晚霞里缓缓升起。

　　唐梨在这束阳光里抬头，目光由书面上移出，灿烂的日光让她微微眯眼，她的目光溯着阳光穿过缝隙看到了另一头逆着光的人。

　　没有什么目的性的一眼，只是单纯的因为这道日光的缘故下意识的抬头，但对面的那个女人眼神晃了晃，突然抿起唇角朝她笑了起来，温温柔柔的，像一场细腻的春雨。

　　唐梨在这样的微笑里晃了神，这样的笑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同样的唇角微抿，牙齿藏进花瓣似的唇里，两腮微盈，眼里的笑意水一样的漾着。

　　记忆是台老旧的放映机，结着杂乱的蛛网，现在它咔哒咔哒地开始倒带，幕布上一卡一顿地闪着雪花点，某一刻它停了下来，只剩嗡嗡地闷响。

　　幕布上放映的画面是吵吵嚷嚷的教室，蓝白校服的少女在讲台旁做自我介绍，台下的唐梨停下在新书本上签名的手，抬头，目光由书本里移出，移向讲台。

　　台上的少女做完了自我介绍抿起唇角朝大家微笑，牙齿藏进花瓣似的唇里，两腮微盈，眼里的笑意水一样的漾着。

　　此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格一格印在唐梨的课桌上，旧照片似的昏黄。

　　唐梨回过神，脑海里突然闪过手里这本书的名字，当时仅匆匆一瞥她就记住了，因为她曾看过这本书，作者是三毛，书名是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知多少啊……

　　唐梨眨眨眼，看着对面的女人，也笑了起来，露出几颗牙齿。

　　“好久不见，宋沂。”

　　唐梨小声地和女人打招呼，担心惊扰二楼的安静。

　　“好久不见，唐梨。”

　　宋沂也学着她小声地说话，眉眼柔和。

　　两人隔着一条细细的缝隙互相望着，太久没见了彼此都有些陌生，猝然相逢，一时间除了好久不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缝隙中，灰尘在光里舞蹈，仿佛就是那十年的光阴浓缩成了这一方小小的距离。

　　十年呢，可真长。

　　唐梨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

　　那些过去的回忆已经在被遗忘的边缘，又趁着这个机会，挤挤挨挨地冒出头来晒太阳。

　　视线里宋沂抬起手，细白的指尖捻起一边的头发挽在耳后，另一只手拿着一本黑色的大书。

　　书脊塞进来，堵住了这方小小的缝隙，阳光一收，小巷再次被黄昏吞没。

　　唐梨呆了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了？

　　她恼了吗？我没做什么吧？

　　我要不要也把书放回去呢？

　　唐梨将将抬起手准备把书放回去又收了回来，莫名的不想，她觉得她和这本书有缘，再说她还要用这本书来打发下午的时间。

　　木质的地板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方向是近端的书架尽头。

　　唐梨听着脚步声，倏的明白过来，拿着书也往那一头走。

　　空气里浮动着雨的味道，湿漉漉的清新和甜意，黄昏的小巷仿佛即将迎来一场小雨。

　　两人的脚步轻盈，糅杂在一起，踏、踏，一声一声的细碎、交叠，像是两个笨拙的情报员在十年后小心的秘密接头。

　　书架尽头，唐梨转身，小小地惊呼。

　　她差点撞上了另一头也刚转身过来的宋沂，两人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小巷里，雨落了下来。

　　清甜的，湿润的，好闻的。

　　宋沂的香水像是一场细雨，空气的都泛着清淡的甜意，不浓，幽微地绕。

　　唐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几乎等同于是在宋沂的颈间轻嗅。

　　她觉得也许是因为这里全是书本散发的微涩油墨味的缘故，反而衬得这股子甜如此明显，钩子似的浮在空气里，怪勾人的。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两人收回迈出去的步子，克制着声音小声道歉，声音重叠在一起，再小声也显得大了起来，唐梨脑袋下意识地左右晃了一圈，生怕打扰到别人。

　　而宋沂只是看着她，仍是笑的模样，唇角抿起细微的笑弧。

　　“是要出去吗？”宋沂用气声说话。

　　“外面太热了，”唐梨指指汗湿地领口，摇头，也用气声回话，“我打算在这儿看看书。”

　　“英雄所见略同，”宋沂朝她眨眼，“一起吧。”

　　“那边怎么样，”唐梨探头指指一边靠窗的角落，那里是一方阅读区。

　　两人小小声地相互交谈，为着能听清些，头往对方的方向微微倾斜，像是回到了过去的课堂，顽皮的学生在课堂上借着书本的遮挡，头抵着头说着悄悄话。

　　“好，”宋沂看了一眼，点头。

　　两人往那边走，唐梨移了一下椅子，坐下，视线里宋沂在一边的架子上随手拿了本杂志，长腿一迈，也拉开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唐梨翻开书页，却无法专心，鼻尖的甜意还在，进入了阳光下变成了太阳雨的味道，滚动着草叶的清新。

　　她偷眼看了一眼宋沂。

　　宋沂靠着椅背，发丝挽在耳后，细长的手指松松扶着书页，很是专心的样子。

　　唐梨垂眼，眼神回到书上，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盯着页边的小字出神，她的指尖擦着这几个小字拂过去‘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和宋沂是高中时候的同学，从毕业分开到现在大概有十年了。

　　宋沂总是第一名，上课时也比她要专心，虽然她的成绩也不差，但和宋沂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她有时上课走神，东张西望时，偶尔会盯住宋沂专心记笔记时微微晃动地马尾辫发呆，然后回过神来猛地低头补落下的笔记，落笔匆忙，笔迹七扭八歪跟鸡爪勾的似的，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自己怎么就不如人家专注呢，不怪人能次次拿第一名。

　　她的成绩总是前五前十的晃悠，不大专注，但还算认真，有点小聪明，成绩不算坏，每次拿成绩单回家时，爸妈做完她的成绩总结后，总是点着最顶上宋沂的名字说你的成绩若是像宋沂一样好就好了。

　　忘了说了，宋沂还总是排在年级的前五，真让人羡慕。

　　羡慕归羡慕，但她和宋沂的关系其实还是挺好的，遇到不会的题时她一般都拿去问宋沂，一般讲到一半她就懂了，然后又蹭蹭走回去坐下写解题过程。

　　偶尔写到一半，她又不会了，就又拿去问宋沂，宋沂还是会细声细气地给她讲，拿笔认真的在草稿纸上写关键的公式，讲了两句她又懂了，一扭屁股就又走了，而宋沂的公式才刚写到一半。

　　她那时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气，属于班上的气氛组，活跃得不行，跟人打打闹闹满教室地窜，马尾辫在脑后几乎晃成了螺旋桨。

　　而宋沂总是文静的，但不是内向的那种，她会损人，会开玩笑，会跟大家手挽着手一起去小卖部，或者是坐在操场上和大家聊八卦，一手揪着草皮。

　　家人总想让她文静些，她心里也想要文静些，窈窕淑女么，奈何不是那款性格，便更喜欢拉着宋沂一起玩了。

　　古人说得好，近朱者赤嘛。

　　唐梨想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整上点儿淑女的颜色，谁曾想三年时间一无所获，末了她怪宋沂，说是她这块朱砂不够赤，宋沂就拿眼睛瞪她，卷起稿纸作势要打她，她扭头窜得飞快，离得远了又贱兮兮地回头朝宋沂做鬼脸。

　　唐梨拿食指摁了摁眼角，鼻子酸涩，眼眶也是。

　　一回想过去就免不了会与现在做对比，也就免不了鼻腔酸涩，泪湿睫羽。

　　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把眼眶里的热意忍了回去。

　　可不能在老同学面前丢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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