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人间惊鸿客

　　大陈昭和十年，初夏。

　　都城上京城南城门外，孟姜放下马车的车帘，脊背轻轻的靠在马车上，双眼微合，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青城，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随侍青城应了一声，扬起了手中的马鞭，甩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猛地抬起前蹄。

　　滴滴答答声中，马车渐行渐远，再回眸，却早已经不见巍峨的城门。

　　今年的初夏似乎比往年萧条许多，官道两侧依旧枯草连天，行人更是寥寥无几，行至偏僻处，青城停下马车，在车厢上轻弹两声，转身向官道外走去。

　　孟姜闻声，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立即起身，翻出板凳下面的包袱，打开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套素衣男装。

　　她迅速将身上繁琐的贵女衣衫除去，打乱发髻，换上一身男装，挽成玉冠，再次挑开车帘，束发素衣，风骨秀丽，竟然是位活脱脱眉眼清秀的少年郎。

　　站在马车上四下眺望，隐隐瞧见窝在官道下的青城，一步跨下马车，快走几步来到青城身旁，抬手掩鼻，轻咳一声：“可以了。”

　　青城是她在这个世界醒来，随手救下的哑巴少年，每次她说完，青城总是用粗噶的声音应一下，从来不会反驳。

　　“青城，你去马车上把我们的行李拿下来，然后把马给卸了，接下来我们不走官道了。”

　　青城还是如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问，依言走到马车旁，从里面取下四个包袱，又拔出腰间佩剑，砍断了马儿身上的缰绳，将包袱放在马背上，牵着朝孟姜的方向走来。

　　孟姜坐在官道的田埂上，目光越过漫无尽头的官道，思绪早已漫过天际。

　　青城拉着马儿，早已来到孟姜的身边，见她出神，也不催促，只是牵着马静立在孟姜的身侧。

　　孟姜收回目光，倏然伸手指着一条小径：“我方才算了一卦，卦象说这条路甚妙，我们就走这条路吧。”

　　青城又用粗噶的声音应了一声，将马牵到孟姜的右前方。

　　孟姜双手抓住马鞍，身体往上轻轻一抬，一跨就上了马儿。

　　孟姜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拇指，果然虽然自己上辈子是个身娇体弱的贵女，但这具身体俨然是个身手了得的女将军。

　　青城在前面牵着马儿，马儿温顺的一步一马蹄。

　　“青城，你知道现在到哪里了吗？”

　　青城摇头。

　　作罢，过了一会，孟姜又道：“青城，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北疆？”

　　青城又摇头。

　　又作罢，再过了一会，孟姜再次开口：“青城，你饿不饿？”

　　这次青城没有摇头，而是停下脚步，从随身的包袱里面掏出半块干饼，又将腰间挂着的水囊一并放进孟姜的手中，才又牵起马缰，继续朝前走去。

　　孟姜看着手中多出来的干饼，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笑声，不经意放开了抓着马鞍的双手，身体剧烈一晃，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笑声戛然而止。

　　然后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粗噶的嘎嘎声。

　　孟姜的脑袋空白了好一会，才慢慢弄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微微的仰起脸，明明逆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脸色焦急到满面通红的青城。

　　“......我......没事。”

　　青城止了嘎嘎声，想伸手扶起孟姜，可在她面前又止住了，尴尬的打算收回去，孟姜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青城的衣袖，借力站了起来。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整了整发冠，理了理衣襟，捡起跌落在地上的半个干饼和水囊，灿若如花笑道：“我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青城又盯着孟姜看了几眼，见她真的无大碍，才又将马儿牵到孟姜的右前方。

　　不过这次孟姜没有上马，她将水囊挂在马鞍上，将干饼直接放进口中，扯下一块：“我骑马累了，反正也已经下马了，就一起走走吧。”

　　青城依旧没有拒绝，牵着马沉默地走在孟姜的身后。

　　干饼又硬又干，孟姜扯了一口，嚼的腮帮子疼，就将干饼在手中把玩，又觉得没意思，又放进嘴里，扯下一块。

　　青城依旧不言不语，孟姜忽然对他好奇起来。

　　“青城，我们这样赶路，是不是很无聊，要不我们聊会天，怎么样？”孟姜根本不给青城拒绝的时间，马上接口道：“你之前是哪里人，怎么会沦落到上京城.....还有你......”

　　孟姜一抬眸就对上青城黝黯的眸光，仿佛打通任通二脉般，她捂住了嘴。

　　青城是哑巴啊！

　　哑巴怎么聊天？！

　　青城垂下眼眸，孟姜收回目光，垂眸望着手中的干饼，良久，才又开口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青城脚下缓了缓，眸光平静的看向孟姜，轻轻的点点头。

　　“话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怎奈有一日科举被废，偏偏我.....阿勋公子名落孙山。”

　　前世的种种，走马观花的重现眼前。

　　建安五十一年，靖安之变，废除科举。

　　最后一次科举，孟勋名落孙山。

　　消息传来，书香世家孟家，仿若瞬间苍老的老者，雾霭沉沉，孟家所有的子孙长跪孟家祠堂，低声哀泣。

　　直到月上梢头，百鸟声俱绝，长空月正横，孟家老太爷终于被人扶出了祠堂。

　　老太爷年九十有余，两鬓沧桑发白，枯柴般的身体在夜色下摇摇欲坠，平日里精神矍铄，今日一番折腾，倒是出现了几分将死的颓势。

　　“老天灭我孟家，灭我孟家啊......”

　　家中的大爷三爷搀扶的老太爷，低声安慰又低声哭泣，声音撕裂宁静的夜色，如泣如诉，如哀如怨，渐渐消散在深谙的夜色之中。

　　祠堂哭声渐歇，只有孟勋挺直背脊跪在灵牌面前。

　　三岁识字、五岁写文，九岁对联，十三秀才，十六举人，本以为十九一举进士，谁知却名落孙山。

　　“阿兄.....”

　　孟勋抬起头，冲孟姜挤出一抹笑：“没事，天生我材必有用，哪怕没了科举，你阿兄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就像孟勋所说，他的确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烧了四书五经，写起了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竟然风靡一时，竞相传唱。

　　每逢有新作，孟勋总是先命人送个孟姜一份，新作《千秋大梦》亦是如此。

　　《千秋大梦》里面的小姐名为白芷，本为大理寺少卿的之女，怎奈其父卷入朝堂争斗，被诬陷入狱至死，白芷女扮男装为父明冤，阴错阳差救下豫王元乾渊。

　　真相迷雾重重，波诡云谲，两人层层布局，抽丝剥茧，探案环环相扣，终于真相大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读起来大快人人，孟姜一口气读完，尽还意犹未决。

　　唯一美中不足，令她遗憾的就是书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小角色，孟姜，与她同名。

　　孟姜将书抱在胸口，心想明日一定要去找阿兄，她才不要当什么小角色，还那么短命。

　　可是等她一觉醒来，竟然就成了书中的孟姜。

　　书中的孟姜出生高贵，世袭将军位，自幼与豫王元乾渊指腹为婚，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偏偏半路杀出白芷这个程咬金，两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悲愤之下，投江自尽。

　　“所以啊，孟姜醒来穿进了书中孟姜的身上，一想到最后落了个投江的结局，就惶惶不可终日，就在纠结万分时，她接到了北疆任命的旨意.......”

　　孟姜本真半假地说完，青城停下脚步，眼神闪过震惊，望向孟姜。

　　“哈哈哈哈，青城你这什么神色，我不都说了吗，是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啊，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孟姜的声音，猛地传来马的嘶鸣声。

　　孟姜与青城对视一眼，旋即拉着青城猫身躲在大树后面。

　　两匹马匹躺在狭窄的小径的中间，一人栽落在地落入罗网之中，瞬间挂在小径旁的老树干上，一瞬间，从树后面露出一群汉子。

　　为首的汉子大腹便便，将一把大刀架在肩头，大摇大摆的从树后走出来：“哈哈哈，竟然真有不长眼的肥羊......”

　　另一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凭借路边坑洼的地势，拔出腰间的佩剑，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找死！”

　　话音一落，地上的人持剑刺来，一剑挑向方才开口说话的胖汉子，那胖汉子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利刃就穿透了他的胸膛。

　　其他汉子们一看，顿时吓破了胆，见持剑男人的目光对他们横扫一眼，忙连滚带爬的四散而去。

　　方才持剑的男子并未继续追，立刻来到老树干下，抬手划过罗网：“公子，你没......”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持剑的手猛地中了一箭。

　　竟然是三个去而复返的劫匪！

　　三个汉子每人手中各持一把弓箭，手忙脚乱的朝树下的两人射去，本来毫无章法，偏偏阴错阳差射中了持剑的手臂。

　　青城的目光看向孟姜。

　　孟姜本不想多管，可是这条路也是她的必经之路，万一路上多了两条冤死的亡魂，一路缠着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孟姜立刻有了决策。

　　“青城，我们救人。”

　　青城闻言，将腰间的佩剑交给孟姜，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三个劫匪的方向重重砸去。

　　“哎呀，是谁，谁砸老子！”

　　然后迎接他的是第二块石头。

　　顿时这三个劫匪面面相觑，试探性的朝石头射来的方向，放了几箭。

　　一支箭直直的插在孟姜的脚下，孟姜拔出插在地上的箭，交给青城。

　　两人眼眸对视，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围住三个劫匪，同时跃起，一箭刺穿一人胸口，一剑刺穿一人下腹，还有一人挨了一手刀，晕倒在地。

　　见劫匪全部倒下，网中的男人边矮身钻出来，边止不住咳嗽。

　　持剑的人约莫二十岁左右，俊秀端雅，举止沉稳，立刻解下身后的男人。

　　网中的男人不过十八九岁，清健挺拔，眉眼英秀，且皮肤极白，一身绛色锦衣，在半死不活的枯树枝上更觉得雍贵耀眼。

　　孟姜在女子中并不矮，但她此时身着男装，就显得是个瘦小没长成的半大小子。

　　绛衣男人止了咳嗽，走到孟姜的身边，笑着行礼谢道：“在下乾荒，这位是我的随侍滕鸾，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孟姜客气道：“在下孟姜，这是我的随侍青城，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乾荒岔开了话题：“孟公子，你要去哪里？”

　　“......北疆。”孟姜随口答道。

　　“北疆？好巧，我也去北疆，要不我们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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