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绕梨园

　　兵临城下、王朝颠覆，江山易主、新王登基，不觉已过煌煌百年。

　　大夏一片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京都更加热闹繁华。可在这昌盛太平的都城，却有座几乎百年都无人踏足的荒败院落。

　　门和牌匾落了灰，看不清原先的颜色和字迹，紧扣的铜锁锈迹斑驳。园内种满梨树，梨树枝桠偶有伸出墙外的，肆意又嚣张，和表面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园里没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有人曾攀上墙头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各类植物野蛮生长，把园外人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只依稀看到有间屋舍，恍若置之世外。

　　世人皆唤它“梨源”，但无人知晓这里曾被唤作“清欢园”，更无人知晓这清欢园中的故事……

　　那是一年春将至。

　　大雪纷飞数日，好不容易停歇，天微微回了暖。待下人们扫清了积雪，侍女姚棠就带着这间园子的小主人——喻清璱出了房门。

　　园里的梨花已经开了小半，雪压枝头，却衬得白梨有些暖意。

　　喻清璱轻倚在秋千上，由姚棠在后头缓缓推着荡。

　　女孩时不时望向园门，眼中尽是祈盼。

　　姚棠知道，她这是想父亲母亲了。

　　然而，喻丞相平日里要处理政务，喻夫人又要操劳这一大家子，有时候忙起来，六七日都见不着。

　　更别提眼下整个喻家，除过清欢园，全都挂上了白布帏。

　　是喻家老夫人去了。

　　低哑凄婉的泣声从旷然的院外幽幽连绵而来，传到梨园里，像是夜里空山上的哭声，鬼怪嚎似的，阴森森，冷嗖嗖。

　　京都里的百姓都说，喻老夫人这是被她亲儿子给气的。气她儿子娶了个再生不出孩儿的石头，还执拗的不肯再纳妾。

　　气昏了头，就去了。

　　姚棠只叹小小姐可怜，安慰道：“大人在上朝呢，兴许一会儿回家就和夫人来看小小姐了。”

　　“嗯嗯。”喻清璱声音轻细，带着些久病未愈的沙哑。

　　看着小清璱精神不振的模样，姚棠主动开口道：“小小姐要是无聊了，姚棠可以给小小姐讲些从前外头的事。”

　　“唔，那姚棠阿姊，我曾听见园墙外，有叫卖冰糖葫芦的……那是何物？”

　　“啊，是一种用竹签串着，又裹着糖衣的小红果。”姚棠费力思索。

　　自从被卖到喻家，哪怕她上街去，也很少会买冰糖葫芦。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都不晓得那物是何味道了。

　　但她记得，当年，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孩儿总是买来吃。她羡慕得不得了，于是嘴馋偷吃了店家的糖葫芦，被追到了家里来告状。

　　嗜赌如命的爹爹欠了许多钱，发疯赶走了店家。不知是太过生气还是怎得，狠揍一番后就把她拉到了集市上去卖。

　　还好喻夫人慈悲，见她可怜，将她买回了家。否则，也不知会被谁买走，又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她这般想着，暗暗下定决心誓死——追随小小姐，照顾小小姐一辈子！

　　“所以是甜的嘛？”喻清璱好奇地问道。

　　人间有五味，酸甜苦辣咸。

　　其中喻清璱最熟悉的就是苦味。她每日都要喝极苦的药汤，甚至连用膳也只能吃些清淡无味的食物。

　　姚棠有些不忍心，“就如同小小姐每日用过药膳后食的蜜饯吧。”姚棠看着自家小姐脸上失望的神色，只好努力粗略地补充。

　　“那必然是极好吃的！”喻清璱仰起头看向姚棠，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等小小姐病好了，就能够亲自尝尝了。”

　　春雪霏霏，白梨未息。眼前这些个好景色，喻清璱却无福消受。不过是吹来阵带着点点寒意的风，她便止不住地咳。

　　“小小姐，我们回房吧，小心染了风寒。”

　　“屋里很闷。”清璱摇摇头，眼巴巴的盯着树梢的一朵梨花。

　　“小小姐不怕郎中扎针嘛？”姚棠再劝。

　　可姚棠心知肚明，喻清璱在屋里呆了几乎一整个冬天，怕是劝不回去。

　　这些年来，药羹再苦，清璱也都懂事地喝了。针灸再痛，她也从未喊过痛。

　　姚棠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

　　“那我就再多找几个暖炉。”

　　话音刚落，那头的墙角下就传来“扑通”一声响，以及一个小孩儿的惊呼声。

　　“哎呀，小姐！”

　　听起来是很稚嫩的女童声。

　　“嘶——我，我没事！”

　　姚棠十分警觉，但听只是两个小孩的声音，就将清璱扶下秋千，安顿在树后，慢慢走了过去。

　　摔下墙头的孩子较大，身着算得上精致的玄色衣裳，样貌英气十足，头发并着几根盘在头顶，只有耳边垂下两根缠着彩绳细小的麻花辫。乍一看似是哪家的公子，仔细瞧瞧却也可以看出，这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扮男装。

　　那孩童揉了揉屁股，也不叫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还在墙头上扒着的女孩，生气大喊:“采薇！都说了在外头要喊我公子！”

　　那唤作采薇的小侍女，却好像未听到她说话，四顾环绕一圈，很是惊奇:“小姐！！这里好漂亮！”

　　女扮男装的孩子又有些得意，没有再计较，发出清脆爽朗的笑声:“哈哈，这是当然。这可是本小，咳咳，本公子找到的世外桃源！”

　　姚棠将小清璱藏在身后，自己上前一步，大声质问:“你们是何人？为何翻别人家的墙，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来？”

　　这位女公子显然是没有想到此处会有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再次恢复了底气:“整个京都、连同皇帝都害怕我阿父，有什么地方是本公子来不得的！”

　　姚棠曾经跟着喻清璱的乳母了解过各个世家，现在看这位小姐有些异于常人的打扮和桀骜不驯的性子，自然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姚棠微蹲行礼，而后挺直腰杆，没有半分畏惧：“丛小姐，这里是丞相府，可不能由着你胡来。”

　　丛衾澄大吃一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她傲气过头，丝毫没意识到哪里出了纰漏。

　　震惊过后，她忍不住姚棠方向走去。像是无法接受自己自以为是很成功的装扮就这样容易被揭穿了。

　　她上前几步，才发现姚棠身后不远处的人。小女孩有些害怕却又好奇探出脑袋，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喻清璱怯生生的，见被发现，她忙跑到姚棠身后，用姚棠的裙摆把自己遮掩住。

　　丛衾澄眼中直放光，“好漂亮的花仙妹妹！”

　　此话确实不假，五岁出头的小女孩儿皮肤娇嫩，又如雪一样的白。眉眼虽未长开，但一双眸子像含着一汪春水，我见犹怜，已然是一位小美人儿。

　　哪怕是与常人不同的白发紫瞳，在这满是素雪与白梨的园子，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墙上的采薇怕高，不敢下来。她瞅了瞅附近的景观，出声喊道：“小姐，这里好像真的是丞相府。”

　　可丛衾澄依旧是一脸不屑:“不就是阿父每次上朝回来都要痛斥的那个老家伙嘛。”

　　她绕过姚棠，脚下飞快，几步转到了喻清璱面前，“那你又是谁？那个老家伙养的童养媳？”

　　丛衾澄挑起一边眉毛，等着对方回答。

　　喻清璱还是躲她，偷偷地小声问:“姚棠姊姊，什么是童养媳？”

　　姚棠皱眉，觉得这丛家小姐太过任性无礼，打算开口送客。

　　墙上的采薇开口提醒道:“小姐，丞相大人才二十多岁，算不得老。”

　　谁知丛衾澄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大声感慨:“都二十多岁了，还藏童养媳！”

　　她转头看向墙头上的采薇，摇头啧啧道：“他家夫人知道吗？”

　　采薇与她当真是一双主仆，亦学着摇头啧声。

　　姚棠再也按捺不住，气得声音都变了，“我们家小姐，是喻忠霖喻丞相的独女，你们休要再胡说。”

　　丛衾澄见势不对，赶忙嘿嘿笑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好不容易找到这一世外桃源，又看见这位仙子似的妹妹，有些兴奋罢了。漂亮姐姐勿怪。”

　　姚棠的语气仍是不容拒绝:“这儿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满园子的花树都是我家大人亲自种下的梨花。”

　　“如今我家小姐需要静养，劳烦二位快些儿离开。”

　　“姊姊，我们真的不能在这里玩一会儿吗？”丛衾澄收起不正经的样子，语气恳切起来。

　　姚棠不再作声，眼神坚定地看向丛衾澄。

　　“姊姊可怜可怜我，我被爹爹禁足了，好些日子没能出来。他一定找不到这里！”丛衾澄继续补充，“拜托姊姊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园子，不会打扰仙子妹妹休息的。”

　　姚棠还要再赶人，身后的清璱却拉拉她的衣角，轻声说:“姚棠阿姊，让她们留下来吧……”

　　喻清璱自出生以来都待在这座园子里，这么多年也只有姚棠陪她。姚棠心疼她，大着胆子应允了。

　　姚棠眼神坚决地看着丛衾澄，“只是二位需得保证，绝不会将这里的一切透露出去。”

　　丛衾澄连忙点头，姚棠又偏头看向采薇。

　　采薇欲哭无泪，“好姐姐，我们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快救我下去吧！”

　　她不敢跳下来，姚棠只得去寻梯子。

　　丛衾澄抓住机会凑到喻清璱面前，讨好道:“妹妹生的这样好看，就像是这梨花幻化成的仙子。”

　　见喻家的小姐害羞得有些慌乱，丛衾澄就更加得寸进尺：“那我今后可以常来这里看你嘛？我们一起玩嘛。”

　　清璱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但听到对方要同她交朋友，还是忍不住点点头。

　　丛衾澄再欲开口，就听到采薇声音可怖地喊:“公、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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