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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圆月清辉映照满道血迹,官道之上尸横遍地,万箭齐发之下无人生还。
松树延边万丈崖底,一女子身着霞帔仰面朝天,月华之下只见一只长箭贯穿过女子的胸膛,喜服之上更深的红色一点点浸染开来。
月圆之夜人尽望,可她对这圆月再无半点念想,她恨上天迟迟不愿放她离开人间这处伤心地,要让她在此处孤寂凄凉地等候死神的降临。
终于,狼嚎声响,她在荒野外重重闭上了双眼,意识弥留的那刻,她想——下辈子再不入帝王家。
“殿下——殿下——”
四处白茫一片,未见来地不知去处。
沈寄云身处其间空闻其声不见其人,却也道黄泉路上还有故人相迎,待要分辨这声音来处,却闻唤声愈急,将唤得她头疼,又若千万道利剑同时穿体而过,撕心裂肺般痛楚。
她费力应答那声,哪里将挺得住,空一脱力便往那白茫之地倾倒而去。
方是再一睁眼,却是画栋飞甍金屋银屏映入眼帘。
莫非生平所居竟也是死后长眠处?
“殿下——殿下——”
又是这道声音,这次却明地自后方而起。沈寄云应声回过头去,却见是自小随侍她身边,早于一年前溺于湖底的映莲,一时不免惊喜,她瞬时红了眼眶,正要行说生前遭遇,映莲却全然不似她的激动,相反焦急地奏着眉头,拼命望向她身后给她使眼色。
沈寄云思绪回笼,这才意识到此情此景哪是什么死后光景,分明同三年前父皇于宴席之上强行赐婚的情形别无二致。
偌大宫殿筵席大摆,席间官员贵族觥筹交错、起坐言欢,正中搭建的舞台之上水袖轻起,舞者身姿绰约,和着管弦之乐翩然起舞。
又见殿堂上席,本只应出现于记忆里的君王一袭金黄长袍,端坐于镶着金丝团龙的龙椅之上,虽是龙颜见老鬓角微霜也难掩帝王之色,本应在那高贵位上之人却出现在左侧的首席,一副儒雅非常的样貌欣赏着台中舞景。
沈寄云脑中一片错乱,再分不清今夕何夕,合应低声唤过映莲倾身前来,低声问询:“映莲,此是兴平多少年间?”
“殿下莫再贪杯,将且似醉了,正是兴平二十六年。”
兴平二十六年,她死之时的四年前,二皇子江申依推举得立太子,入主东宫后其余皇子尽数因意外失了性命,直至一年后皇帝驾崩,太子江申顺利承位,立年号为正安。
此后中央大兴楼阁,地方广收杂税;官员贪吝之风盛行,百姓民不聊生。
终至敌军来犯,金银珠宝大鱼大肉养肥的满朝官员无一带兵迎战,只差一道圣旨将国内唯一的公主送往和亲,却不料和亲之计行之一半,公主命丧途中……
而那倒霉催的公主或许命不该亡,暴尸荒野后再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国运兴衰的转折点上,原来命运的轮盘早已转动。
沈寄云将自己从往事中剥离出来,她从不信此种荒谬之说,事实却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她似乎……回到了过去。
这其中之事太过繁杂,沈寄云又捋了捋思路,思考的过程中无意识抬头,视线正对上对面一袭赤蓝对襟大袖襦裙着身的男子,那男子正轻抿手中的酒,两厢对视的刹那神色淡淡地歪了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那男子分明生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中却总带着不屑一顾的薄凉,将自身置于世俗之外,矜贵傲然。
沈寄云却不受控地打了个冷颤,自顾自地从玉盘中拈起一块糕点,神色自若地避开那道视线,只因人前淡漠的那双眼里有着只有她见过的血腥。
不过——
舞罢音止,高位上的帝王端着那道浑厚的声音沉沉开口:“朕近来有个想法,还待问问你二人,”
推杯换盏之声瞬停,只听皇帝顾左右而唤道:“云儿,江衍——你二人且行至殿中阶下来。”
当真是她当年拒婚那日。
沈寄云已知晓接下来将要发生之事,还有心思看席间官员猜测到圣意,眼中溢出的惋惜与哀叹。
不怪这些大臣的无言反对,毕竟沈寄云这些年来费心营造出来的愚钝无材的废柴公主形象深入人心,胸无半点墨水,琴棋书画样样糟糕得透顶,整日只待孙些宫外的稀奇玩意儿过活。
而那江衍是何人?
丞相府嫡长子,自幼习读圣贤书,又精通四礼,弱冠之年已官至正三品御史中丞,且莫说又生得一副好面容,是京中多少闺阁女子待求的属意郎君。
说来算是公主下嫁,实则倒是她高攀了人家,上一次她不愿趟这趟浑水,倒是顺了天下人的心意。
二人依言行到殿中行礼,才听上头那位继续说道:“你二人既已到婚嫁年龄又尚未婚配,朕有意赐婚,意当如何?”
她父皇偏选在国宴之上突兀地提及此事,便是为了当着这些达官贵族的面给江衍施压,顺利应承了这桩婚事,可惜了上一次沈寄云全然不顾这般良苦用心,先一步拒了这门婚事。
沈寄云尚未从这番回魂的离奇境遇中整理出个明确思路,仍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这场“闹剧”,身旁的男子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漠然,江衍从始至终神色都未有任何变化,关乎一生的婚嫁之事在他那里或许也不过是寻个过场。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长时间的沉寂后,只听一道清润的声音不卑不亢道:“回禀圣上,公主生性纯真,爱好天然,臣自小生得无趣古板,恐难得殿下欢喜,诚望陛下……”
水至清则无鱼。
沈寄云先一步提起红蓝撞色对襟襦裙跪了下去,打断江衍的话语,道:“儿臣确已属意江大人久甚,谢父皇成全。”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回想前世终了的悲惨,这番莫说浑水,便是血路她也得亲身去趟一趟。
皇帝自是高兴,举了酒盏与贵族官僚们共贺喜事,殿内又响起举杯饮酒声,然则大有些强颜欢笑的迹象。
江衍沉着眉头俯视着身旁的人,没人注意到矜贵自恃如他,却在她话音起时怔愣了片刻。
宴饮之乐莫管是真是假,筵席的氛围确乎又上了些许,沈寄云在纷闹中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再待抬头,对面座位上的人——他的未婚夫已不见了踪影。
她无力招架筵席上虚情假意的庆贺,唤来映莲:“父皇若问起,只道本公主贪玩去了。”
映莲自小跟着她,知晓她本是不喜宴饮,顺口便应下了。
沈寄云出来时尽量放小了动作,没引起太大注意。方一出殿便拾阶而下,仰首便见繁星入目,圆月隐在浅层浮云之后,撒下银光。
不觉间便乘着月光随行到了湖边圆亭内里,低头之间月华弄影,穿过叶隙投射片片叶影于地,又为湖面播散点点粼光。
她死的时候便是这番月景,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临了幻梦一场,又回到了她生命之中最后一点温情的时光。
可是重来一次,当真就会不同吗?
记忆纷杂错乱地交织在一起,筵席上那张假儒雅真暴戾的面目、对面那张假矜贵真冷血的面目——
她且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不可避免地再度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不知凉风吹了多久,身后渐有踩过树叶的飒飒声由远及近传来,直至行到她的身后方才止住,湖面之上却忽地反射出一道剑影,执剑人手一抬似要将那剑直冲她脖颈间而来。
刹那之间,沈寄云下意识往一旁走过一步回过身来,看清半张脸隐在黑幕之下的人脸上的血迹时长久的惧怕又自心底而生,脚步慌乱地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一脚踩空便要往湖中倒去。
重生当晚便生出意外,老天还真对她不薄,她这废柴公主的名头是别想摆脱掉了。
这边怨天尤人还未一半,来人竟破天荒大发慈悲地扯了把她的胳膊使力将她拉回了圆亭之上。
沈寄云方有些错愕,正欲道谢,却见那人半眯着眼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将整个身形尽数暴露于月光之下,待下一刻,那仍然沾着血迹的剑尖冷厉地抵在了她的侧颈之上。
沈寄云心下了然,心道她这准未婚夫确乎是个冷血之人,因着空妄的一道婚约便指望他内里还淌着些热血,实是自欺欺人了。
江衍生得是极为精致好看的,本就立体的眉弓配着一对漂亮的桃花眼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更为动情,这般静静瞧着人时总不免被勾着魂让人生出些不合时宜的虚妄错觉来,可惜她亲眼见过他从满屋血泊中推门而出,像地狱使者,冷血且无情。
“方才在宴席上沈大人与本宫方才立好了一纸婚约,这番回神却要杀人灭口。沈大人若不情愿大可禀告父皇去,这般是何等道理?”沈寄云稳住心神,也不管他是否会察觉到她现下回魂之后的不同,先发制人道。
江衍却未立刻回复她的质问,只仍旧淡淡地盯着她,挑着眉将沾着血迹的剑尖从她侧颈上缓缓收回。
感知那剑锋从皮肤上轻划过的冷意和遗存的血腥气,沈寄云不免打了个冷颤屏住了呼吸强忍着心底生出的惧怕,双眼却逞强地直视了回去。
江衍终于退开一步,在沈寄云眼神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岸边将那剑尖淹进湖水之中又抬起,沾着的血迹却并未洗刷干净,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干脆“咚”一声将那把剑丢尽了湖中。
跟着一并响起的,还有他那一贯清冷的声音:“殿下怕死,可臣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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