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心

　　“呲——”
　　山林中传来窸窣声响，景焕竖起耳朵听了听。
　　似乎是兔子一类的动物。

　　他前几日与几个纨绔到山中打猎，谁知丢了一枚玉佩。索性平日也无事可做，景焕寻了这个由头，满心欢喜来林子里逛。
　　上次出游打猎，景焕发挥得太差。

　　听见那响动，他心道这兔子竟送上门来，便迈步往声源处走。
　　如今正值仲春，山林中的风夹杂着青草的芳香，一眼望去一片青葱绿意。

　　他怕惊着那兔子，故意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秉着。

　　林中忽然传出“嘭”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惊起林子里几只鸦雀。那声音听起来比兔子大得多，更像是鹿一类的动物。

　　景焕不由得更心急想要一探究竟，锦袍晃动，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林子深处有一棵百年杏树，树边一汪池塘映着葱郁树影。
　　然而景焕来不及欣赏杏花疏影的美景，便被树旁一个身影吸引了视线。

　　那是个身量纤纤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柄鲜血淋漓的钢刀，而她脚边一人正倒在血泊之中。
　　春风习习，卷起几片花瓣，落花上甚至溅了鲜红的血。

　　她转过头来，眼里几乎看不到一丝波澜，利落地用刀割下一块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渍。
　　景焕怔怔片刻，终于意识到，那不是传闻中温婉明媚的楚家表姑娘楚亦吗？

　　楚亦此人，乃是楚家大小姐楚广盈之女。

　　那楚家原也算是个官宦世家，原先的楚老爷子楚引章官拜中书侍郎，当初没少替长子楚广川的仕途牵线搭桥，如今楚广川已从江州调至京城辖内的锦州任知州，官职虽然不算大，但胜在稳固，这位置坐稳了轻易便不会动。

　　楚引章大女儿楚广盈年轻时与一士子私奔，然而不过两年她便回到楚家，怀里抱着的楚亦才不过一岁。至于那士子——楚亦的亲爹到底是何人，楚广盈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就连楚亦也是随母亲姓的。

　　楚广盈回到楚家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那楚亦却出落得越发动人，京中追求者不计其数，更有那等文人雅士称她“身似弱柳扶风，貌比西子貂蝉”，而得了这称号的楚亦也不过莞尔一笑，浑不在意。

　　楚亦出现在这样一副场景里，为这画面徒增一丝诡异的气氛，景焕大惊失色。
　　他正想往后撤几步，楚亦却似乎看见了他，她脸上终于显露出惊慌神色，失神似地朝他走过来，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景公子，”楚亦道，“方才这贼人想要趁乱……欺侮我。”
　　“你杀人了？”
　　景焕退了半步，这才从喉咙挤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她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发丝柔顺地放在一侧，露出白皙秀气的脖颈，“景公子，求你……救我。”

　　“那贼人是我舅母家的表哥，他将我带到山林便对我动手动脚，我太慌了才……怎么办？”她说着便伸出手，水葱似的手指慌乱抚上他袖口。

　　景焕虽被人戏称为“上京第一纨绔”，平日里不过是与一群浮浪子弟们斗鸡走狗、纵马打猎，从未如此与女子亲近。
　　加之方才他着实惊着了，此刻心便如同那只未逮住的兔子般狂跳不止，耳尖也浮了一角薄薄的红晕。

　　他收回被抓着的手，勉强镇静道，“你先别担心，我去……我去看看他。”

　　景焕迈步走到池塘边，那男子就躺倒在树旁斜坡上，血仍顺着身子泊泊淌进池塘，洇出一片红。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发觉那人已然没了呼吸。
　　“他死了。”他道。

　　楚亦咬紧嘴唇，眸光潋滟，似有泪珠滚落。
　　“表哥来上京后，舅母从我宅院择了一间房出来给他住，”她道，“我本觉得不妥，可舅母的话又不得不从。从此表哥便日日来院里找我，我虽然不堪其扰，却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他如今竟做出这等腌臢之事，我一时慌乱，这才拿刀刺了他。”

　　她哭得梨花带雨，景焕这才发觉她衣衫散乱，乌发松松披在肩上，的确像是受过欺凌。他转而将眼神瞥到一边去，不敢看她。

　　他虽然平日里不学无术，眼里却也看不得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于是心下一软，道，“你别怕，这不是你的错。”

　　“多谢景公子，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楚亦低下头，细语喃喃，看不清神色。
　　“若有人问起，求你，务必不要提起今日之事。”

　　天色渐晚，霞光漫天倾洒在她脸上，泪珠仿佛剔透的琥珀，蜜色瞳仁被稠密的睫毛微微遮住，面庞如同一幅美人图，美得令人心惊。

　　*

　　楚亦随景焕下了山，未回楚宅，反而朝樊楼走去。

　　“姑娘去做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春桃探头为她开门，奇怪道。
　　“没什么，不过四处转转。”楚亦微微一笑。

　　“那许家表哥今早又传消息来了，”春桃道，“姑娘要理他么？”
　　“不必了。”楚亦闭上眼。
　　她眼前浮现出那死人肥胖油腻的面孔。

　　活该。

　　楚亦心下涌起些愉悦，纵使恶心，终究了结了这泼才。她见那死人对她百般纠缠，便假意邀他到杏林一会，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图穷匕见，一刀刺穿他心脏。

　　钢刀刺进去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畅快。

　　那杏林平日鲜有人迹，又才被人猎过，她才放心将相会的位置定在此处。只可惜百密一疏，竟被景焕撞见。

　　景焕原是京中纨绔之首，乃当朝卫国公景邺之子，身世显赫不说，相貌也颇为俊俏。然而其人腹中空空，不堪重用，也不过被父亲打发去作了个副都指挥使的闲散官职，更方便了他四处晃荡。

　　从前楚亦与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大多都只是在上京宴席之上的匆匆几面。

　　只是有那么一次，楚亦称身子不适早早下了席，路过园子一角时，看见有一少年独自爬上墙头向外张望。

　　那少年红衣皓齿，身姿矫健，身形修长，轻盈一跃便跳下墙。
　　雪中一身绛色锦袍格外鲜亮，更显得他面庞俊逸，眼眸亮似星辰。

　　楚亦这才看见他怀里竟抱了只小猫。那只狸猫在他怀里没表现丝毫不适，反而乖巧地打着呼噜，连他纵身一跃也没将它吵醒。
　　冬日才下了场大雪，若没有他，那猫想必是没几天好活了。

　　少年人一转身进了青石板甬道，并未注意到一旁的女子，那背影却让楚亦记忆深刻。

　　方才楚亦听见身旁有脚步声经过，也想过灭了他的口。只是一来他并非许仲文那等奸人，终究没有作恶，二来景焕背靠卫国公，她也吃罪不起。

　　可此事之于景焕却是一桩的的确确的麻烦事，说与不说全在他。

　　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实际上，若景焕回过头来想一想，便会多问一句，她为什么会跟许仲文来这无人经过的杏林，她一个女子，手上又为什么会有钢刀。

　　而此时的景焕从后门溜回了府，方才一拍脑袋，回味过来。

　　“不对！”
　　“我的爷，什么不对啊？”一旁安泰呴着背替他接过换下的常服。
　　“没······没什么。”景焕犹豫了下，没回答。

　　安泰伸手拂过锦袍下摆，惊道，“少爷，您的玉佩呢？林子里没找到吗？”
　　“没有，下次再找吧。”景焕轻轻摸了摸鼻子，“今天去林子的事，一个都不许说出去。”
　　“是，是。”安泰心下了然，少爷平日里四处游荡的事没钻进卫国公耳朵里，多少也有他嘴紧的功劳。

　　真正教景焕感到好奇的，不是楚亦为什么会杀人，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他只是觉得，她身为一个女子，竟也有如此勇气。

　　要知道许仲文的身形几乎抵得上楚亦两倍不止，难道她没有想过，那一刀未能毙命，或许她会被反杀吗？

　　墨色的夜侵入屋内，他褪去外衫，和衣入眠。
　　然而梦中一片光怪陆离。
　　*
　　夜色渐浓，上京的街道已然烛火尽灭，一片寂静。
　　楚宅内却掀起轩然大波。

　　“许哥儿出门前可曾说过要去哪儿？”主母许氏抓着一个婢女的胳膊，急急问道。
　　“没有，许哥儿说叫我们都别跟着。”那婢女低头小声道。

　　“那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也没有……”
　　“哎呀——”许氏急得有些燥了。

　　“一个男儿在外，能出什么事。”楚广川跷腿坐在一旁黄花梨木椅上，鄙夷道。
　　“那是我的亲侄儿！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同我弟弟交代！？”许氏一拍大腿，指向楚亦宅院，“我得去问问那小蹄子。”

　　她说着便站起身往楚亦宅院走去，楚亦听见一旁院里的动静，忙迎了出来。

　　“夫人，”楚亦道，“这么晚了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你表哥还没回来，你倒好睡。”许氏乜斜着眼。“他今日可曾找过你么？”

　　“表哥今早托人来给我带了话，叫我陪他出去转转，可惜前几日订了樊楼的好菜，正等着今日去吃，便没去。”楚亦盈盈一笑。

　　见她答得坦然，许氏抱臂不耐烦道，“吃吃吃！楚家养着你，便是叫你吃败了的！”
　　紧接着又是一通骂骂咧咧，这才转身离去。

　　院内春桃朝门外“呸”了一声，悄声道，“那许表哥本就举止轻浮，指不定是上哪个窑子逛去了，好歹也别赖上咱们姑娘啊。”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自许仲文上楚家以来，便时常对府内婢女拉拉扯扯，闲来无事又常逛花楼酒肆，而那许氏虽是主母，却对此充耳不闻，是以许仲文没回来反倒叫府中上下松了一口气。

　　楚亦不置可否，收回笑容扭头进了屋内。
　　仆从奔走了一整夜，仍没等到许仲文回来。

　　*

　　“景公子。”
　　景焕听见楚亦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脆如碎玉。

　　“景公子救我。”

　　对面的楚亦半张脸上被溅上血迹，美得不可方物，就连那血似乎也成了她的妆。然而脚边躺着的许仲文不知何时悄然起身，拾起钢刀翻手便是一刀，寒光凛凛，直指她心口。

　　景焕来不及喝止，伸手便去抢那钢刀。

　　霎时间血如红梅泼洒在地上，楚亦瓷白面庞染上惊色，捂住胸口向后倒去。
　　温软的身子直直倒进景焕怀中。

　　“楚亦！”
　　景焕猝然睁眼，只闻窗外夜蝉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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