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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
天空一派晴朗。
梦泽峰上是有着积雪的,每逢秋冬更是积上厚厚一层,大半个年头都在白茫茫的一片里过去。但到了夏日这副景色便要多出些颜色来,总不再是枯枝残叶,只余下几许苍竹白梅。金俞敛眸,右手轻轻垂下,指尖离那池从不结冰的温塘水只有几寸,最后两指拢起夹住一片落梅,在清澈的水面上留下一点无声无息的涟漪。他慢慢把那片白色的梅瓣举至眼前,许是力道太轻的缘故,梅瓣轻飘飘从指缝滑走,又不声不响落进池子里。
铃铛的声响一层层吹来,比风慢,比风长。铃声清脆悠长,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六响。池水也合鸣似的很轻地嗡了一声,散落的梅花片片坠下,在一央清明里安睡。
金俞缓缓站直了半倚在白玉栏杆上的身体,白底金纹的素袍被压出些皱褥。他徐步走出这座不大的庭院,门前积雪在脚落下的前一刻便缓缓移向两边去,露出下面的青石板路。这么一路走下来倒是丁点未沾,还顺道扫清了路上的雪。金俞的脚步不快,但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半山腰,这条后山的旧路半点不见残破,红墙黛瓦的矮门在路间一段一段分布着,全是崭新的模样。
金俞垂着眸从这些诗情画意里穿过,天光大亮,照得满头银白熠熠生辉,不知发上是否沾了银雪。他的视线始终茫然地落在一点,动作规律得像是具被人操纵的偃偶。
这段山路到底还是漫长的,但似乎也不必走到最尽头。
金俞慢慢望去。
在一片茫茫的积着雪的崎岖上路上,走着一个干干净净,身影虚浮的人。
他停在了原地,借由高处朝下俯视。
那人低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在肩头松松扎了一个辫子,垂在浅绿的华贵衣裳前起起伏伏,模糊的红色在她身上不时出现。她一步一步,走得扎扎实实,丝毫不见疲劳仓促的神色,周身皆是宁静。
金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金色的眼睛里古井无波,最后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梦泽峰前山后山各有三千台阶,直达两座山门,前山供生者,后山送游魂鬼怪。三千石阶各组一座阵法,一阶威强盛过一阶,石阶只考人天资,而不磨人心性。意思便是,倘若天赋出众走过这三千石阶便如散步一般轻松寻常,而那些称不上天纵奇才的,即便是到了最后一阶也只是白费功夫。
因为他们根本踏不进山门。
有人踏上每千整阶时山上各处的暗铃便会响起来,告知山主,而这区区一千阶的铃声向来是不值得走下山门前去一探的。只是大抵已经太久没有铃声响起,恍惚间连金俞都忘了这六响其实不值得一顾。
但无论如何,这趟终究只是白费。
金俞默然,向上跋涉的身形要挺拔淡然许多,他无喜无悲。
她走不上这山门。
脚程比来时要快上许多,没过多久便能见到红色的漆脱落的木门。
明明是接来客的正门,却是要比内里破败的多。
金俞站在山门前,背对身后的三千台阶,闭上眼。
少女仍不急不徐走着。
现在是何时?自己已走了多久?还有多少路程?要放弃吗?但这样一来先前的那些努力又该如何?这些常人都有的疑问,此时此刻却是不在她所想中的。
她的目标似乎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走完这段路,登上山。
但毫无疑问的,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甚至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抬头呢?是害怕前路太长,心念会因此动摇吗?
“......”好吵。
像是回应这疑问似的,少女傲然昂起头来,她直直盯着尚有百余阶的长路,一双浅绿中带着点淡棕的眸子明亮无比,更何谈惧意。
其实向她这样的人眼里应当是沉默的,可她偏不,那副神情明明淡淡,却比火焰还要灼人,就像是在呐喊着,在大叫着——
不会。
不知是何处吹来的风,裹挟着细雪把少女墨色的发染了满头的白色,山下与山上的天气截然相反,温暖如春的怡然之上是漫天冰雪的严寒,纵然只是一具魂体,但只要尚存神智都是会冷的。
无论是风冷还是情冷。
好冷。
一身青色的衣裳在风中鼓起,裹出少女瘦削的身子,像一帆舟,也同一只蝶,在这阵无休止的风里时隐时现,浪涛一样的威压比惊天的水还要夺人气息,她苍白的脸一点一点泛红。但即便如此,脚步仍然是未停的。
也不过是三千阶。
少女已然走到了最后的一百阶,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遮蔽了前路的风雪,茫茫然。
她伸出手拨开厚重的帘幕,最后站在了第二千九百九十九阶上。
前面没有路了。
身后是苍绿的山景,正午的红日挂在半空,暖橙的光为这山镀上一层外衣。
何见风雪。
少女还是站着,她的目光透过前头一无所有的下山的路,直直盯着某处,像是在看着什么人。
但那处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朝山下走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起青衣。
发丝起伏。
站在山门前的金俞慢慢睁开了眼,他向前踏出一步,接着是另一步,走得比蹒跚的老人还要慢,像是在等着什么,却又毫无留恋。
六响,九响的铃声倒流一般散去。
他走到了那座宅院门前。
这里的雪还是没什么变化,像是永远不会融化一般。白刺得人眼疼,柔弱的雪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展露锋芒的,那些看似锐利的事物却也只能意气风发一时。到头来这座山的雪终年还是那么多,秋冬积攒的厚雪遇了春夏便毫无用处,一切都并无不同。
金俞的右脚跨过门槛。
铃铛的声响一层层吹来,比风慢,比风长。
一声。
二声。
三声。
金俞在心中默默数着,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总共十二声。
他回过头去,明明山门到院落的路很长,但此刻那个少女就是站在斜挎了的破旧大门前,就像金俞当时看到的一样,手在微不可察的颤动。她平静地与金俞对视,金俞毫不意外似的收回那只脚,转身正对少女。
“你的天赋并不出众。”
他说,声音冷淡。
少女默不作声。
“你是我要找的人。”
过了一阵,她说。
“我不收弟子。”
金俞回答。
“是因为我平平无奇?”
少女问道。
“不,因为我尚未出师。”
金俞沉思了一会儿,银色的眼睫遮住许多一闪而过的情绪,他顿了顿,很快又对少女说。
“无碍了。”
他注视着那双浅绿中带着淡棕的眼眸,眉眼间似乎少了一份冷淡。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徒。”
少女不卑不亢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金俞转身走进庭院。
“你是个天才。”
天才分许多种,体质珍稀,悟性极高,血脉高贵,这些都叫天才。他们当然出众,但从来不是只有拥有这些的才是天才。坚韧的性情,不屈的信念,这些也可以与生俱来。而拥有这些难以轻易看出的天赋并善于加以运用的人更是天纵奇才,他们往往也能比前者走得更远。
天才从不只是拘泥于表象的称呼。
而少女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她起身拍了拍尘土,颤抖的手忽地稳住了。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金俞手提一盏茶壶,正动作缓慢地沏茶。
少女有些语塞,她很诚实地说道。
“我不知道。”
金俞语气里多了一点无奈,又很快消失无踪。
“此处是梦泽,众生踏过石阶而来,是为入我清喻门,但你并无此意。”
他倒了一杯茶,推给少女。
“你是为何而来?”
少女手握茶杯,指腹擦过粗糙的边沿。
我是为何而来?
“我来寻□□重塑之法。”她举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然后在这里候一个人。”
金俞没什么反应,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随后从桌角堆着的书卷中抽了一轴,摊开认真读起来。约莫过了一刻,他才开口问了一句。
“既然不舍肉身,何故自刎?”
“为逃。”
“......如此。”
金俞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眉间微微蹙起,他沉思了许久,最后又说。
“我有许多种方法可替你重塑肉身,不过自然是....”
“依凭自身凝结新体。”
两人的声音重叠,良久,金俞轻笑一声。
少女一怔,她尚未见过这般的笑出现在师尊脸上。
“看来你已有决议。”金俞站起身,少女紧随其后,正要掀帘出屋之时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回头朝少女道:“我尚未过问你的姓名。”
“秦。”
金俞点点头,继续了先前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说,“踏入仙道的人都应有道名,你是要自己取,还是我......为师替你取?”
“全凭师尊。”
两人穿过长廊,走出一道门,又掠过那个暖池,将这座宅院甩在了背后。
雪不知何时化了,一点点露出山石来,庭院所处的也并不是梦泽峰的峰顶,梦泽峰连着好几座山峰,而此处也只是峰侧的一隅高地。山门原是连着主峰的,从山门走上去便能见到主峰的大殿,但金俞布了阵让山门连着的空间变幻,隐去了真正的上山的路,所以二人实际上还要绕行一程回到主路。
“对了。”金俞不知何时掏出一件木刻符象,用黑绳系着,下方坠了一条白色的流苏,“佩在腰间,有了这块符象便能不受阵法影响。”秦小心接过,攥在手心细细看了起来,木牌温热,竟是魂力所铸,大抵是考虑到了秦魂体的身份。上面刻着“清喻”二字,发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她依金俞所言将其佩在腰间,一阵轻微的暖流缓慢流遍全身,使她放松了些。
“多谢师尊。”少女拱手行礼,金俞未作回应,他继续走着。按着他的速度,秦跟随的步伐已然有些吃力,不过好在——
金俞站住脚。
鎏金的“清喻”二字刻上,顶檐上翘起的四角被金枝所盘,玉柱矗立,门上不见半点残雪。整座殿门立在眼前,也非华贵之气,但不禁让人畏叹。秦的眼神锐利起来,腰间佩符不住嗡鸣,金俞在殿门外站了一会儿,半晌轻轻出了一口长气。
许是叹息,他的背影亦染上些意味不明的郁结。
“......门后便是我清喻门所处。”金俞转过身,神色淡然,“你既入清喻,生死皆便是我门之人,他人若侵扰便是犯我清喻,可记住了?”
“徒儿谨记。”
“清喻门不问外世,只自渡,亦不为所谓道义。”
金俞转身大步踏上白玉台阶,白袍扬起。
“......便叫扶桑吧。”
若木扶桑莫苦攀,芙蓉薜荔不妨闲。
封三万户烟云裹,化百千身水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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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