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戏码

　　楚林捏着手机靠在酒店的墙上。这条长廊没有开灯，光线阴暗，只有手机的强光亮着，像矿坑里的手电筒。
　　屏幕确实有点太亮了，像在给他那全妆的脸打光。在这样的光下，楚林看起来精致又漂亮，长眉挑起，下颌线条利落，一副光鲜亮丽的都市青年相。
　　但他感觉眼睛很疼，头也很晕，胃里翻滚着，酸水混着酒精搅成一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每咽一口就这样安慰自己——除非有一天他能混出名堂，否则陪着酒弯着腰腆着脸笑就是他的生存技能。
　　可惜这句话他对自己重复了太多次，已经不能从中感到安慰了。

　　他一点也不想看手机，比起这个，他更希望冲入洗手间吐一场。无奈洗手间现在是社交集中的重灾区，而且手机一直在震动，来电显示是“郑导”。
　　郑久谦，当下最有名的导演，刚刚拿到国际电影节大奖，被誉为“华国电影业写实派第一人”。也是楚林正在拍摄的电视剧《回魂》的总导演。
　　楚林想，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演员，自己应该为导演的青睐而感到荣幸，并且迅速捧起电话奉上最妥帖美妙的彩虹屁，直到对方说出“下次可以再合作”来。

　　如果郑久谦不是打来要求他陪睡的话。

　　楚林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人到底看上了他哪点。他瘦骨嶙峋如同饥饿的细狗，脸上抹着厚如墙皮的粉底，头发上黏着胶水一样的定型喷雾，现实里看起来活像陪葬用的纸人，只能看不能碰。
　　但是郑久谦就是非常执着，从他一进组开始就开始挑剔他“不是科班出身”“台词功底太差”，需要“今天晚上来找我”。楚林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对方拿出恩威软硬大全套来对付。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事儿对楚林而言不算坏事。圈子里没有金主的人非常非常少，富二代靠爹娘撑腰，家境一般的多半在出卖自己的性资源。郑久谦作为名导之首，多少人想贴都贴不上来，他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这些他自己当然也知道。
　　但他不相信自己有婊子的基因。

　　楚林磨磨唧唧地挨了一会儿，终于接起电话：
　　“喂，您好郑导。”
　　“你考虑好了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权威，很有掌控力。是那种会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发号施令的人。当然，导演嘛。
　　“我觉得我已经给了你很长时间了。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犹豫的。但为了避免你这样的人看不清现实，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不算你和你的经纪公司，单是我们这边，违约金是三个亿。”
　　楚林翻了个白眼。听上去今晚郑导也喝了不少，语速很慢。真是可笑，都成醉鬼了还他妈忘不了自己下半身那点破事儿。

　　“哦对了，我刚刚听说，你还有个妹妹，生病住院呢。”

　　楚林的脸色冷了下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遮住蛇一样阴狠的瞳色。

　　对面听起来有点酒精上头，语气兴奋。
　　“你不得不承认，真就是什么人什么命。你说你在那里别别扭扭的，你清高个什么劲儿？你要是真这么洁身自好，你混什么娱乐圈啊？还有个拖油瓶，我说，你不会真是为了下海才专门编出这一套地狱开局造势呢？你是觉得这样就能自抬身价了？”
　　“您这话说的。”楚林笑起来，“但是不管您是从哪儿听到这种流言的，我都得澄清一句，我没有什么妹妹。好的，那么，您在4204对吧，稍等，我换身衣服，这就过去。”

　　酒店的长廊铺着猩红色地毯，人走在上面很安静。楚林安静地笑着，步子迈得很大。高仿的黑色西装包裹着他修长纤细的四肢。低着头上楼梯的时候，从俯视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光洁的脖颈上横劈过一条长疤，在白皙的皮肤上扭曲得扎眼。
　　楚林先回自己的房间，换上一身宽松的加绒运动服，接着披上一件黑大衣。他放空了几秒钟，就开始满屋子乱翻，找出来一小瓶酒塞进大衣口袋左兜里，又往运动服口袋里塞了一板消炎药。
　　他弯下腰，试图缓解身体的痉挛——他上次这样做还是在给人替考差点被发现了的时候——接着他稳住身体，很利索地往外走。

　　头晕得更厉害了。楚林模模糊糊地想，也许喝酒之后人就应该像一个酒鬼一样好好躺尸，而不是带着情绪满世界瞎逛。况且，郑久谦说的完全是事实，他没有必要生气。事实上他就是这种命，穷苦低贱，没什么真正的希望。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他应该习惯。
　　但是他一直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可能是垃圾人的某种垃圾特质，精英人士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在行动之前会仔细计较得失，而不是像什么动物一样只是因为疼痛就开始发疯。或许这就是他只能在底层挣扎的原因。

　　他把冰冷的手插在大衣的右口袋里，匕首插在鞘里，摸起来很冷，那种冷意刺得他有点疼。这种疼痛迅速在他糊涂的头脑里燃起了愤怒。他迫切地需要发泄，以防这愤怒的火烧坏他的脑子，焚毁他的身体。

　　楚林走得很快，脸上带笑。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个熟人，大家都比较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就放过彼此。只有一个同剧组的小青年上下打量他几眼，有点犹豫地开口：“注意休息啊楚哥。”
　　楚林其实没怎么听清，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于是轻松地应付：“好的，谢谢。”
　　人不舒服的时候可能更容易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楚林更是自己幻想世界的常客。他习惯于在痛苦的时候把精神倚靠在那里，汲取一点虚幻的力量。所以他一边挂机着自己的□□往4204去，一边躲在精神世界取暖。

　　他身上很冷，眼疼头晕胃痉挛，头部却填满了情绪，热得要炸了。他忽略掉现实，他想，我很快就会有钱的。
　　钱。他想，如果他更有钱一点，今天晚上的酒会他就可以不参加了，他要去医院挂个吊瓶，今天冷风里吹了一天，他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说不定他还可以拿一点缓解胃病的药，最好是中药，可以养一养他那个垃圾桶一样的胃。
　　楚林抿着嘴，用力地笑着往前走——这是他仔细研究得出的，把痛苦写在脸上只会让事情更糟——他精神恍惚地沉浸在感冒痊愈之后的健康生活之中，走过楼梯转角的时候没注意，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
　　“啊，不好意思。”
　　楚林被猛地撞出了精神世界，吓了一跳。他没什么力气抬眼看是和谁撞上了，吐出一句抱歉挤着边就想钻过去。

　　“没事。”

　　楚林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激灵儿转头去看。
　　那人离得很近，以至于那一张放大的脸清清楚楚地落在楚林眼里。剑眉入鬓，高鼻深目，薄唇平直，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比起来成熟了很多，五官清晰利落，有一种刀剑出鞘的攻击性。
　　对方也盯着他。楚林感到那种羞耻的热辣从心里卷到脖颈再到脸上，自己浑身僵硬，几乎不能呼吸，仿佛鹰眼下的兔子。

　　没事的。楚林想，我整过容，他认不出来我。

　　但是离得也太近了。

　　楚林看见对方的眉头微皱，瞳孔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洞：“要帮忙吗？你好像不太舒服。”
　　这应该是没认出来吧。
　　楚林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啊，不用不用，谢谢。”
　　楚林侧开身子往前挤，想绕过他往前走，却被一把抓住了胳膊。

　　“楚林。”他的声音很平稳，“不记得我了吗？”

　　楚林僵直着身子，好一会儿才从惊骇中恢复，转过身来，感觉自己一定面如土色：
　　“啊，”
　　楚林用力吐出那两个字，

　　“谢顾。”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谢顾微微笑起来，看上去好像真的很高兴一样，但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笑意，那可真是一双黑沉沉的眼，只有瞳仁周围还有点黑棕色，像极了凝结的陈血。

　　谢顾把他拉去吃饭，都八点了，不知道吃的是什么饭。
　　楚林觉得很羞耻，为自己涂脂抹粉的一张脸和水母一样膨立的头发。他低下眼睛，尽量不去注意对方打量的眼神。在很久之前他其实也做过一点心理准备，有一天可能会重新碰见谢顾什么的。但从来没想到是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下。他被高烧和酒精折磨得意识不清，形象也像个任人玩弄的东西。

　　坐了一会儿，楚林突然想起来郑久谦的事儿。但人刚坐下，不好脱身，只能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不好意思，遇到个熟人，实在脱不开身，耽误半个小时再过去】
　　对面没回，不知道是不是不满，不过楚林自认为已经让他很不满了，不差这一次。
　　“怎么？”谢顾扫了一眼，“给女朋友报备呢。”
　　“不是。”楚林顿了顿，吞回了没有女朋友的解释。还是少说话为妙，他现在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那是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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